七十九.

 

  从六八年开始,全国搞备战,各大城市将四类分子、十八类人员统统遣送到农村管制,其它阶级成份不好的危险人物,不分男女老少一律疏散下放到农村自谋生路,各地进度不同,一九七一年夏天巴城大张旗鼓展开,周家祠堂这反革命匪窝真是鸡飞狗走啰。么哥外婆、母亲要走,元刚遣送,陈军需遣送,陈太太要走,二哈,无业游民,要走,大头母亲遣送,松松遣送,穆太太要走,肥狗母亲遣送,袁二哥母亲要走,陶春秀是反革命家属也要走。自然要陪伴下去的就多啰,么哥肯定要陪,那是死人的眼睛,定了的,因为他家三个人要走,无论谁下去,么哥都要陪。芳妤可能要陪,娃儿也一起下去,大头家小妹肯定要陪,花文娴和娃儿一定要下去,袁二哥家小弟肯定要陪…常来找袁二哥的冯莫、卢子逸两家也跑不脱。下到农村生死难卜,于是疏散下放的人家都在找门路,赖得脱就赖。

  松松最先想到办法,去半山公社找到周老八,自愿去半山管治劳动,赶快把穆太太、文娴和娃儿的户口下到半山乡,依然教小学,文娴依然偷偷做生意,还把周家祠堂的房子以哥哥的名义留下来,真是羡慕死人。袁二哥家乡下有人,由小弟弟陪母亲下去。劳释犯陈军需两口子和二哈被押到几百里外去管制,芳妤和娃娃则赖脱了。大头母亲和几个右派老师被押到龙山山区,小妹就以知青名义陪同。肥狗母亲还好,留在教师农场管制。连续几个月,一车一车行李、烂家什开往乡下,黑五类家庭凄风苦雨。

  么哥明白,就算想办法留下外婆、母亲,元刚是四类分子,一定要遣送的,自己就要下去挣工分养活他,将试剂车间的资料整理好交给梅厂长,准备走。“梅厂长,我可能要转农村户口啰,我母亲、外婆要疏散下放,我哥哥要遣送,我得陪,干不成啰,试剂车间的资料在这里。”“你外婆、你母亲多大岁数?”梅厂长在抽烟看报纸,头也没抬,却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压根不愿么哥下去,因为试剂车间挣钱,养活全厂。“外婆快九十,母亲六十几。”“你哥哥就是那个右派?”“嗯。”“户口下了吗?”“下星期。”“呃,你父亲是不是统战对象?”“不是,以前只有解放军来找他。”“军分区?那你咋不去找?”“我正想跟你请假,下午去。”“你愣在那里干甚么?还不快去。”么哥刚跨出门,梅书记像是自言自语,“啥球?,遣送?疏散下放?肏你先人,不就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嘛。”

  元刚一直在吐血,唯有动手术,程大夫帮他联系上海的医院,母亲将父亲死后剩下的钱一起给了他,就在今天一趟火车走了,办事处找不到人。元刚隐瞒了四类分子身份住进医院,上海的医生医术高明,将左边七根肋骨锯掉,切除全部左肺叶,用蹋下去胸部肌肉托住悬空的心脏。右边肺上虽有空洞,不能再切了。待到三个月后回巴城,办事处见他上身全是绷带,不能动弹,遣送之事只好作罢。此间,陶春秀天天到办事处申诉,以老街道委员身份赖脱了疏散下放,有一天突然笑嘻嘻到李家,“李太,今天我看见个干部去办事处找主任,说的是你家的事,我听见一句,说不歧视,不照顾,恐怕你和外婆不会下去啰。”果然,么哥母亲、外婆没有疏散。

  么哥家逃过这一劫,梅厂长朝么哥笑笑,“唉,仔细你那小命吧,有事便有事,没事便没事,晚上打两个菜,咱俩喝一杯。”“噢。”“梅厂长这个老革命说的话咋像打哑谜?”么哥一年以后才明白。晚上,两人坐在伙房里,“我说,小李,这卫技术员老生病,试剂甘油一直不过关,有个啥指标老不行,”“硫酸试验。”“对,硫酸试验,跟药检所平行测定十几次都不行,现在他想买几个陶瓷过滤球,吉林市才有,老卫那身体出不了远门,我想让你去一趟东北,顺便参观外地的试剂厂,跟人学两招,回来把资料给老卫,再写个报告给他。”“嘿嘿,梅厂长,又要我来搞江湖化工?”“啥江湖不江湖的,你不是已经在弄盐酸了吗?厂里艰难,大家出力,搞过关不就对了嘛,你是对俺有意见,不就是个钱嘛,啥思想,换个人还不让他去呢。就这样,把这杯干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