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梅厂长去化工局、医药公司转了几张介绍信,送么哥上火车,“慢慢看、慢慢学、慢慢转吧,别弄亏空喽。”“呃。”
先到吉林市把滤球订了,回去再一路参观试剂厂。“呃,棒子在东北,走,弯过去看看。”大山沟里,遍布厂房,“么哥?你龟儿从天上落下来的?”棒子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出差到吉林顺便弯下来,嘿嘿。”“好得很,我在这里好多弟兄,全是冶金部下属的大学生,今天晚上就闹热啰,不把你龟儿灌醉不得罢休。”棒子下了半年矿井,现在干车工,已升为工段长了。有朋自远方来,那还得了,大寝室里,十几张木方子搭的床,一群斯斯文文的大学生,上海的、广东的、辽宁的…满肚皮微分方程,全窝在这里干活。点起煤油炉,架上瓦钵子、饭盒子将就做菜,再上食堂端两个,打上一盆高梁米饭,从小卖部扛来两箱啤酒,开干。“大哥,欢迎你,干杯!”么哥成大哥了。喝到晕晕乎乎,大小子们拿起碗筷锅盆边敲边唱边跳,“美丽的夜色多沉静…”“年轻的姑娘们?,年轻的姑娘们猜猜看…”直闹到半夜,一个个倒头睡去,鼾声、呓语此起彼伏。
第二天又上路,么哥选北路,经沈阳、北京、西安回去,到一处便去化工局、医药公司联系,有的让看,有的不让看,当然首选是有试剂甘油生产的。么哥边看边记录、画草图,“硫酸试验嘛,我们来的原料问题不大,就用化学沉降法,是啥物质还不清楚,应该是些弱极性物质影响的,估计是弱极性有机基团吧…”这间工厂的工艺和卫技术员采用的差不多。么哥本就好奇心强,凡是让参观的厂子,不论搞啥试剂都去了解情况。这一趟,沈阳、北京任啥名胜都没敢去。
到了西安,那里乱得不行,不接待。踩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对豆娘的思念、耽心便愈发强烈,“豆娘会不会跑回老家来啰?”么哥盲无目的地在农地上瞎转,虽然渺茫也只能如此。慢慢往回赶,买了张慢车票,愿在哪站下就去转转,到咸阳看下,没有,再往西到宝鸡,“呃,诸葛亮来抢粮食,就病死在这里,这里应该粮食多,走,到五丈原看下。”原上的诸葛亮庙封了,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成,院子里老农在晒玉米,哦,这里的老农和其它地方的一样胼手胝足却精瘦、个子高,皮肤黝黑发光,一双瞇细的眼睛周围布满皱纹,许是北风吹狠啰。顺住原上的农地转,风光和巴蜀完全不同,一个个巨大的原像土馒头一样堆向天边,呃,周原在哪?哦,不远,在那儿,西北面,渭河那一边,三千年多年了,我们祖宗与天奋斗,从这里确立农业社会…太阳要下山了,西边在烧霞,血一样红,奇形怪状的云彩像一群女人在舞蹈,哦,那是在庆丰收,那是祭祀,那是在诉说稼穑艰难…
半夜赶到火车站,把车票加快,奔蓉城。
回厂交差,写了一份考察报告连同搜集的技术资料交卫技术员。滤球没几天就到了,老卫试过,没大用,他腰痛得厉害,直不起身子。“梅厂长,我可能是腰椎出了问题,我想甘油的事让小李来搞,具体问题一道商量。”卫技术员找梅厂长请假。梅厂长一听,立刻把么哥叫来,“小李,老卫有病,上不了班,试剂甘油试验就由你来执行,所有技术问题必须先请示老卫,听见了吗?”“噢。”
先弄清楚是啥杂质引起硫酸试验不合格,还是以解决问题为主,这事颇费思量,开始想定性定量查杂质,找过几间大学和研究所,都在搞两派斗争,上班不正常,厂里又催得紧,惟有回到应用技术上。么哥天天上图书馆查数据,眼光慢慢集中在离子交换树脂上,这在国内算新技术了而且已有试剂厂开始应用,么哥立刻写信查询。三月,么哥向卫技术员提交一份报告,三天后老卫批复,同意外购阴阳离子交换树脂各两公斤。么哥立刻用聚氯乙烯管制一个混合床小交换柱做试验,用自制的三用表测阻抗,加两根固定电极便成。经过十几次试验,脱色的稀甘油过柱后电阻比之前高出几万奥姆。卫技术带病上实验室看,非常高兴,叫么哥立刻浓缩,两人和化验室人员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测试完毕,除灼烧残渣结果出不来以外,包括硫酸试验在内全部指标合格,现在要和药检所作平行测定了,卫技术员大病一场。
又来设计,又来造土设备,么哥工多艺熟了,不锈钢减压蒸发器、一组交换柱两个月全弄完,开始生产。十二月底,一万瓶化学纯甘油全部完成。实际技术指标已达到分析纯,一天,梅厂长到车间看看,么哥无意中说起,“梅厂长,如果按分析纯出厂,每瓶可以多得两块钱。”“你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就讲钱,我们搞分析纯?那原来搞分析纯的阶级兄弟就没事干,吃啥?咱根本没有生产指针,这一万瓶还是医药公司去上海采购站要来的。安份点吧,唉,人没画好,就先把个球画多大。”
开年第一件事,评定七二年劳动模范,么哥第一个当选。下午开庆功大会,么哥接过奖状,胸前佩上一朵大红花。晚上聚餐,先吃忆苦饭,每人手上抓一个粗糠、野菜做的团子。梅厂长讲话,“…七二年,俺们沿江化工厂取得了革命、生产双丰收,现在又迎来了持续革命的一九七三年,当前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伟大领袖毛主席讲,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俺们一天天好起来,但是,俺们决不能忘记过去受的苦…”然后指挥全体员工唱歌,“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地主狠心,地主狠心…”接就呼口号,“牢记阶级恨,不忘血泪仇!”…吃完糠团子,上大盆肉、大碗酒。“同志们,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上级决定今年涨工资…”“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十年没涨工资了,人人热泪盈眶。梅厂长、李师傅、胖大娘、冯会计坐在一起,卫技术员病得不行,由厨房打一份菜派人送上家。梅厂长酒量一般,二两下肚话就多起来,“唉,我说,当年哪,当年,上级派我化装成农民过黄河卖东西筹军饷,让胡宗南的兵逮住了,后来我跑回来,就关禁闭,从此失去信任,就一个跟头连一个跟头…”“卖啥东西?”胖大娘好奇。“那是党的机密。唉,哪一朝哪一代没几个冤死鬼?我也想通啰,要不然俺都是将军啦。现在俺身体不行啰,做梦都想死的时候能有面党旗盖在身上,唉…”“好啰,老梅,莫说这些,喝酒。”胖大娘酒虫要爬出来了,端起碗来一口去了大半。“咦,老梅,小青梅关了三年多啰,啷个不放回来呃?”胖大娘顺手戳下么哥。“我问过劳改局了,要留场观察一段时间。”“弄个长吊线啊?”“你别管,俺自有分数。我说,小李,明天去秀水公社看看?”“哦,梅厂长,我外婆只剩这一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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