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天天天,世上哪有我的天!”么哥不晓得痛、不晓得哼,恍恍惚惚捱回家,大头见到高兴极了,“莫忙,等我铺排,你先讲秦昭基咋个些,再讲么嫂子。”“嗯,昭基好好的…有啥厌生症啊,教训我两天…一口气都没歇过。”“好得很,你这起东西哪个说都不得听的,除非是这个乡村教师爷,他有道行。”“…原想去劝他想开点,话把子都找不到一个,又不敢问…我估计他弟弟弄错啰。至于和秦小红,唉…我遭她老汉赶出来了…”大头听听脸色大变,“么哥,你要遭枪毙的,赶快走,躲一段时间。”“啥子?”“哎呀,小红的事我不觉得意外,一看见你和她好,老子手脚都抓紧完啰,生怕弄不成,讲真的,你又穷又黑,鬼才会嫁给你,怕只怕弄得死呀活的,哼,果然。现在不是吹啰浪简单,你龟儿在刀尖尖上,居然不晓得。驻军换防以后,公检法天天加班,用重典治乱,从重从快打击阶级敌人和刑事罪犯,抓好多人,被抓的十来天就处理完,这一个月巴城就杀了百把个,一车一车游完街就拉到祝家坡枪毙,有的还像个娃娃,才十七八岁啊。林若娅的母亲也遭枪毙啰,”“林若娅?”“是的,霉神!你读高一喜欢的那个。从布告上才看到她母亲是国民党少尉,抗战的时候在战地救护团,跟我妈妈一样,天哪,她有精神病啰嘛,说她喊反动口号,就拉去打啰。还有个反对林彪、江青的也拉去杀啰。你龟儿啊,讲浪反动的话,啷个得了嘛,若果秦小红老汉检举你,你最多可以活十天,还不赶快跑!”“我还有啥活头?老子不跑。”

  还好,小红父亲没去检举。么哥独自承受从天上掉进地狱的打击,长夜漫漫,思念、怨恨在心中熬煎,小红的身影、欢笑、歌声、肌肤之亲,叫他如何放得下?“看见高山笼罩紫色霞光,又见明月在那黄昏中升起…如今我和你,你和我,已分离,但在我心中总未忘记…”莫法,惟有呆在厂里搞生产,看书做功课,避开弟兄们的关切、同情,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开始抽烟了。

  “小师傅,”胖大娘衔起支烟走过来,递一支给么哥,“讲个故事给你听,帮你出口气。早两天,你不在…”原来“红造司”被赶出市革委,正在调查、审讯…“老娘就晓得栾供销要倒坎,来抓人那天,我和小腊秀、小冬妹几个等在坝子头,刚押出来,大家一齐逞上去,左一耳巴,右一耳巴,哼,打我们的姊妹!老娘这一巴给小青梅,这一巴给自家…扎劲啰,梅书记走出来装没看见,提起裤子往厕所跑,你说笑人不笑人,嘿嘿嘿嘿。”喔哟,胖大娘那巴掌像把肉葵扇。“龟儿栾供销跟“红造司”在外头打砸抢,还打死过人,估计只是个小喽啰,判不到哪点去,不过厂革委会就自动除名啰,哈哈哈哈。呃,中午吃饭来酚醛车间喝一杯,管球妈屄准不准。”

  冬天一个早晨,骑车刚到南街,迎面一个女子好面熟,一身破棉袄,形容枯槁,“林若娅?”么哥下车来。“呃,李元愚?”“十年不见面啰,你妈妈…”林若娅说出她母亲有精神病,开会的时候糊里胡涂喊了声打倒毛主席…“我在学校被批斗,又遭开除,丈夫和我离婚,把儿子带走啰。”“你现在去哪?”“去采石场敲石头,求条生路…”这才看见她手上拎的布包头有两把铁锤。“我陪你走一截。”从高一到现在十多年了,两人的目光相遇永远不安。“你当工人?”“呃。你大学毕业后就在巴城教中学?”“嗯,分到乡下两年多才调上来的。”“你妈妈是战地救护团的?”“是的,抗战的时候我妈妈才十几岁,在郑州一间教会学校读书,武汉保卫战的时候参军,当护士,后来军医院一路沿江往后撤,最后撤到万州,临解放一家人才来巴城的。”“你啷个又遭学校开除啰?”“枪毙我母亲之前,公安局有通知,家属可以收尸,那时候我爱人已经带儿子躲到老家去了。我和两个妹妹都拿不出钱买棺材,就各自拆下自己的床板扛上山,买了两丈白布,一瓶白酒,找了个土公子一路…天快黑了,把母亲刨出来用酒洗下伤口再拿白布裹好,就在刑场不远处挖了个坑,我们三姊妹用稀泥巴将床板贴在四壁安葬母亲。这事让人看见了就到学校检举,于是就说我是反革命的孝子贤孙,开斗争会,最后开除。公安局的通知在取回遗物时已上缴了,我百词莫辩…唉,现在我做小工,敷嘴。”

  走到文昌阁,她麻木地陈述完,“李元愚,你回去啰。”面黄肌瘦,没有泪水、没有怨恨,依然一双大黑眼睛,两瓣虎牙翘翘的。“呃。保重。”

  “造孽,我心仪的女人就浪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