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入冬以后,巴城各机关、厂矿相继成立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来主持工作。梅厂长突然坐小道奇去展览馆找么哥,“小李,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去,咱厂马上成立革命委员会,俺是第一把手,俺说了算。”“呃、嗯…”“咋??哼哼啥?俺跟你说话。区上表扬你,说你工作积极,是不错,但是抓革命,促生产一样重要。你在外头混了一年多了,够啦。你不是就爱法(耍)个技术、法个啥吗?这回好,卫技术员有个同学在医药采购站,说现在缺化学试剂盐酸,有间大厂要得多,叫咱生产试剂。唉哟,试剂哪,小李,这可是科学,真正的科学,一粒砂子不能掺,差一厘、差一毫就弄不成。不过这小卫老解不开疙瘩,挨了一顿打,断了两根骨头,就三天两头病,拖拖拉拉…”“呃,区头布置要搞迎九大…”“啥九大?噢,俺党的第九届全国代表大会?噢噢,我当是那个啥啦,如果俺不犯错误,说不定也能坐主席台,你要知道,你梅书记一辈子倒霉,跟俺一起闹革命的战友都当将军啦,唉,好喽,不说啦,那你至少明天回厂布置会场,九大开完就回厂,听见吗?”“嗯。”

  翻年了,这个冬天又冷又湿,棒子当了一年助教又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叫去东北一个铁矿里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三月初报到。矿院的工作刚上路,指导学生解完习题就去实验室搞研究,现在却要下矿井,棒子心烦也没得法,和弟兄们喝闷酒,话少了一大半。棒子快三十岁了,还没见个女朋友,他不吭气别人也不好问,只有二哈说得出,“咋个些,还是老子说话灵验…”袁二哥也来三十岁了,听了就火起,“大丈夫何患无妻,哪个像你这饿鬼。”那时,一般人二十来岁就结婚,到三十岁还没落便心慌。

  正月十六,大年第二天,断龙桥头停了十几辆卡车,敲锣喧天、彩旗飞舞,是送知识青年下乡,一个个孩子身上背了背包,手上拎起杂物,母子、父女、兄妹、姐弟手拉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声出发令,哭成一团,应了杜甫的句子,“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陶春秀两眼哭成红杏子,将小抗美、小援朝送上了车,她啷个舍得两个宝贝儿子?奈何丈夫坐牢,就赖也赖不脱。送完儿子还有任务,赶快抹干眼泪和一群街道委员去沙坝子跳忠字舞,“亲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热情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歌儿要对您唱。”坝子上几千人跳,都是机关单位上派来的,只有委员们这堆最闹热,围观的人一层又一层,看老婆娘们跳舞真希罕,“喂,莫跟老娘学喎,老娘跳的舞你们学不到,一回不合一回,嘻嘻嘻嘻嘻。”

  么哥一回厂就派去给卫技术员当助手,化学于么哥只有一点书本知识,毫无实践可言。厂穷,正规化工设备是买不起的,只有用土法代替。试剂盐酸实际不外是粗盐酸重蒸馏得出,可哪有够大的重蒸馏器?便是有也没钱买。老卫想出个好办法,用粗水管做成夹套加热器,七八根玻璃管架在其中,用蒸气加热玻璃管中的粗盐酸,氯化氢气体经冷却吸收便完成。这办法好,比电加热爆沸现象少很多,品质有保证,一串七八组,加热面积大产量也大。方法不错,就是逃逸出来氯化氢气体叫人受不了,再生布工作服不消三天就粉了,烂得没法穿,需要在接口上想办法,么哥很快就明白了。器具、工艺基本可行后,卫技术员留么哥在试剂车间负责质量,去完成月计划,自己回实验室去搞试剂甘油试验。这安排的确合理,生产装置虽可用却毛病百出,留么哥下来除了他自己能解决问题外,跟机修车间的师傅打交道也比老卫强多了。么哥从三忠于狂热分子一下子走进了化工生产的狂热中去,不用说,搞技术报效国家始终在他心里占上风。么哥开始恶补化学、化工技术,终日呆在厂里干活,一身破烂,周家祠堂突然钻出个大叫化子。不过,谁也没有留意到,电子、化工应用技术如何将养他的伤口、砥砺他的精神、滋润他对历史、美术、音乐的那份诚挚。还是傅老师说得对,“情感教育是没有边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