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八月骄阳似火,黄昏时分,一个女子站在马路对面等人,短袖、短裤,正是秦小红。么哥拿了游泳裤出来,两人一道去老鹰岩,没走两步木拖鞋烂了,么哥刚弯下腰,秦小红跑过来一下子从他头上跨过,哈哈大笑。么哥起身骂道,“儿马婆!”“现在才晓得?嘻嘻,你说你小时候拂,我比你拂得多。”弄不好木拖板,干脆不要啰,么哥赤脚陪她去耍。“哼,搞这些我不用现学的。”“我不怕。”小路旁,一丛刺蓬蓬,么哥顺手扯了个金樱子(蜂糖罐,Tangx guanb guanb)边走边剥,“试下甜不甜?”“有点甜,夹嘴的,呸。”么哥抠出几粒种子顺手塞进秦小红的后颈窝头。“哎哟,痒死啰,痒死啰。”秦小红边抓痒边喊,蜂糖罐的种子粘在肉上好难抠下来。“还拂不?”“要拂,我肯定要报复。哼,没来头,一会下水就洗脱啰。”秦小红的游泳衣在家头就穿上的,游得不错,还会自由式,玩了一阵,舒服透了,上岸歇下。今天游泳的人多,有小孩子卖冰棍,秦小红买了递一根给么哥,自己站在后头边吮边笑,待到甜味吮完,一下子将冰棍塞进么哥夹肢孔(腋下)里,飞快跑到岩上去。么哥本能地将冰棍夹得紧紧的,半天才松开,冰水滴滴拉拉,狼狈不堪,岸边的人笑得合不拢嘴,秦小红站在岩上做鬼脸。太阳下坡了,山路幽暗,回去的路上么哥不说话,生就一个促狭鬼,反倒让人耍了,弄得哭笑不得。秦小红凑上前,“生气啰?”“没有。”一把将小红搂在怀里亲个没够。“我想把你吞下去…”“哎,我也是,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

  么哥回厂拖出他的滑杆单车,“走,送你回家换衣服,穿湿的会生病。”一把抱小红坐在中杠上,下坡路,晚风吹得呼呼响,“嘻嘻,么姑娘配么儿,多好。”“呃。”“脸厚,答得浪干脆。喂,坏东西,这样撇脱就把我弄到手啰?”“你各人喜欢我嘛。”“哦,我送上门的?”“根本不是,我本心就喜欢你。”“那你为啥不说?要等我来找你。那件事都过了三年啰,就是不开口。”“我不敢说嘛。”“头先你又浪勇敢?”“弄急了嘛。我…我实在觉得配不上你,大小姐,我像个讨饭的…又是黑五类。”“哪个说的?浪自卑啊?”“是…莫弄些来害人。”“我们赤条条来到世上,有啥地位可分?只要心甘情愿。”“呃,毛主席说…”“呃,你少来,都不是本心话,我晓得,“在阶级社会中,人们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是,考验一个人的是生活,不是誓言。”“那还好个啥?我下车!”么哥把住龙头不放。“讲真心话都不行?我只是有点犹豫…”“不行!浪差火!”“的确是这样,跟头栽多啰…从前我哪是这个样儿,说这种泄气话我还是第一次,不过也是最后一次。”秦小红在哭。“莫哭,其实我心头也不住。”“嗯…”

  到小红家了。“等我半个钟头。”“要等浪久啊。”“我是女的,要洗头、洗澡。哎哟,屁股都坐麻啰。”“嘿嘿,和你在一起我都变成娃娃啰。”“那有啥不好,天底下哪有浪多正经事。等我,耐心点,听话。”扮个鬼脸。小红换了件衬衫,一条花裙子跳上车,“浪洋盘啊。”“嘿,我不嫌你脏、不嫌你破,你倒过来嫌我。哼,年轻不妖够,老来阴倒怄。”头发还是湿的,“用香波洗头?”“嘻,我晓得你又不喜欢,田慧芬就用皂角。要是我用皂角,又搥,又熬,那你要等到啥时候?恐怕地上都要站出两个窝窝来啰,嘻嘻嘻。”么哥在人丛中穿来穿去。“哈,全巴城都在望我们两个。”“好来劲,行注目礼。”“对了舍,早像这样多好。呃,巴城最多只有十个人骑单车,没得把蛮力啷个爬坡?”“是的,你后头有条大公牛。”“嘻嘻嘻嘻。”乌尤巷那坡当然骑不上去,推门进家都九点半了,两人都饿得不行。“外婆、伯母。”“噢,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没有。”“坐吧,快坐,我去炒饭。”李家二老对秦小红从来印象好,这闺女总是面带笑容,瓜子脸,丹凤眼,穿啥衣服都好看,就是洋气点,只怕么哥配不上。“来,将就吃。”外婆、李太太将炒包谷饭、泡菜端上小桌子,两人端起就扒。“喂,忘了问你,那两本书看完没得?”“噢,捧诵尽悉。哼,陈年老帐都记得。”“走马观花啊?”“哪个说的,嵇康的文章好难弄,我啃了大半年还不止,你死讨嫌。就是德彪西的曲子没听过,不晓得他啥子音乐中的印象主义。”“哦,我剩了张他的《牧神》,刚巧抄家之前同学借去了。现在啥都听不成啰,唱机、放大器全砸了。”“说贝多芬的曲子像黑白格子,倒还有点味道。”“嘿嘿嘿嘿。”“嵇康也有软弱之处,明明是说孔夫子等先贤不对又绕来绕去,孔子用所谓闻《韶》,所谓郑卫、桑间濮上之音去品评音乐的好坏、哀乐,本来靠的就是诗的文学部份和善恶观,然后硬栽在音乐脑壳上,这门是哀、这门是乐、这门是淫,这门是亡国之音。这就是提倡甚么、反对甚么,为的是教化和管束。”“是舍,同一个曲牌本来就可以填进喜怒哀乐,情绪迥异的词来。”“你看,《东方红》本来就是支信天游嘛,用来唱儿女私情的,现在用来歌颂领袖,就一下子伟大庄严起来,分明是文学内涵和政治内涵决定的。”“嘿嘿嘿嘿。”“嵇康很精道,“心之与声,明为二物”,音乐本来就没有可读性嘛,用来抒情的,可意会不可言传,哪能贴标签。至于摹仿,像啥子像啥子在音乐中所占的比例极微。”“嗯。”么哥大吃一惊,“她哪是啥子儿马婆啊,是性情,罪过。”“喂,你我听同一支无标题音乐,感受会不会一样?”“不会。”“对,各人的生活、经历、想法都不一样嘛。不仅如此,人类用音乐驰骋在广大的精神世界里,其间有多少意识与非意识、理性与非理性呀,哪能仅仅屈就在狭隘的善恶观里?喂,考试及格不?”“不敢、不敢,我只是给你看下而已。”“你?你是安了心的。”“你也太小心啰。”“哦,刚才忘了说,文艺为政治服务原来不是共产党发明的,孔子之前就有。”“是,古今中外都有,只看宽容度啰。”“喂,你就吃完啰,倒进去的是啊?”

  没坐多久又得送小红回去,“么哥,实在,我感性些,不大注重理论,就喜欢唱歌,比较歌剧唱腔和民歌就更喜欢民歌。我会唱好多外国民歌,你相信不?呃,哪天唱给你听。”“现在就唱嘛。”“单车上啷个唱?抖的。”“下来,小声唱。”“呃,就只能唱中国民歌啰。”“呃。”“唱个《花儿》“…山中的牡丹闹春天哪,春天的牡丹惹了少年。””么哥在后头跟了两句,“咦,你也爱唱?嗓子多好的,明天一路唱,晏啰,人家以为是两个疯子。”么哥这才说起傅老师和音乐。“不坐单车啰,我要听你摆。”秦小红听得眼红红的,“从见到你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像是落到稀泥巴头啰,在那里拚命挣扎,慢慢察觉你有知识、有腰杆,心甘情愿在那个烂厂头做牛做马,不像那些破落子弟,一天唉声叹气,弄得瓢都舀不起来。老实讲我和好几个男同学耍得好,他们只晓得谈音乐、搞音乐,就没有你身上这股气气。”“臭气。”“对,和幽默感。”“好啰,讲别的。”“嗯,还不爱听好话。”“你爹妈一定反对我们两个好。”“哎呀,你莫说这个,我是我。”入夜才走到,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我爱你。”“我爱你。”“等了三年才说,你呀…”想哭,转身进家。

  这个暑假么哥厂里特别忙,惟有晚上当夜猫子,两人转遍了巴城九门四角。快开学了么哥依然腾不开身,没法送秦小红,她那鬼地方一个来回就得两个星期。汽笛长鸣,江滔滚滚,一对恋人劳燕分飞。

  大头把他住的前后屋糊了糊,就在后房间结婚,啥子都是新的,只可惜他妈妈不能来。大头本就仪表堂堂,上海衬衫、哔叽裤子、黑皮鞋一下子让他变个样,啥子棒棒啊,电影头的大明星还差不多,爱人比他小十岁,一身的确凉,依然象个小姑娘,见么哥上来赶快招呼。新房里一个大红囍字,一瓶鲜花,还是没敢挂“祭天门”。“恭喜、恭喜,你龟儿今天成大人啰。”“老子恭喜你,你和秦小红好是啊?真的?她人嗨好,又漂亮又开朗,老子巴心不得,就只怕她屋头作梗,最后弄成个啥样…”大头今天说话含蓄多了。院子里的弟兄对么哥和秦小红的事又高兴又耽心,到底社会地位差太远了。“么哥,你晓得我不办酒的,吃颗糖了事,不过,和你们这几个龟子就要大醉一回,等我忙完了来。”两口子像穿花蝴蝶一样招呼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