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高忽低,人生何必太戚戚。百年事事三更梦,万里雄师如斗鸡…自古多少英雄辈,南北陇头卧黄泥。”反革命劳释犯陈军需在街道上早斗油了,真是钟鼓楼上的麻雀吓惯了的,挂上大黑牌游街,拿起破脸盆打锣,满不在乎地高喊“我是反革命陈显龙!我是反革命陈显龙!”每天早上扫完街便忙不迭地跑出去看热闹,晚上连哼带唱,摇头晃脑回家来。原来这几天巴城两派斗争白热化,大字报铺天盖地不在话下,成百上千的大学生、中学生、干部、工人堵在街上你围我,我围你,推推攘攘,刮根火柴就要燃起来,几十个高音喇叭从清早吼到深夜,又唱、又控诉、又喊口号,“×××是革命的,大方向正确的!”“坚决打倒×××!”鬼才弄得清真假猴王、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陈军需这好事之徒哪里按捺得住,管球哪天遭斗死,街头大辩论一开始便挤在成千上万的人里头看热闹,城里半真空,人心惶惶,街道上对四类分子、反动分子的管制便松了下来。
么哥在蓉城混了个把月,知道巴城闹得凶,快要动刀枪了,码头半瘫痪,货物运不出去,惊动了北京,年关又到,惦记母亲、外婆悄悄摸回去看看,一声不吭跟在陈军需后头溜进家。“妈、外婆。”“么哥?你回来啦。”“妈,没挨打吧?”“又斗了两回,最近他们自己都乱了…你找到人了吗?”“找过,也许管点用。”“外头乱极了,说是有一派手上有家伙,要动武了,已经打死人了…”“我知道,元刚呢?”“在养病,痰里还有血,程大夫常去…”“化工厂有消息吗?没来过人?”“没有。”“你在外头咋混的?”“话可长…呃,那娃儿是哪家的?”“元慧的孩子,你还没见过呢,都半岁啰,是个女儿,叫小梅,是剖腹产的,交给我带…”“噢,睡得真香。”“你饿了吧?”“饿。”外婆去弄饭,么哥母亲想起来了,“哦,差点忘了,个把月前,乔班长来过,说是跟她丈夫调去甘棠市,那地方好远,都挨西藏了。唉,多好的人哪。”“噢,调走了…”“呃,有个女学生来找过你,姓秦,没见过,好像有啥事又不肯说,连坐都不肯坐。”“啥时候?”“半个多月了。”
么哥躲在家里过年,没事就逗逗小梅,只和棒子、大头、袁二哥、肥狗一伙院子里的老伙计摆摆外头的新鲜事,肥狗平静些了,去街道工厂干油漆工也来坐一会。么哥不想在化工厂干了,心想出去这样久,多半是要开除的,回去还要挨打,死活都算不定,对不起老汉也没得法,不如趁乱出去当飞机工,悄悄去找以前认识的几个包工头,一说就妥,过完大年干活路。正月初八中午芳妤抱儿子喜喜来坐,“来,看下么叔。”“噢,好大啰?”“才半岁,只比小梅小几天,不晓得喊人。看下,乖不乖?”么哥笑笑凑上前来,“不错、不错,双瞳如豆,像他爸爸,哈哈哈哈。”“讨嫌,你是在骂我。”正说笑,二哈进来了,原来二哈也冒充红卫兵去华南串连,昨晚才回来,寒喧了一阵便止不住地要将南国的见闻倒出来,小抗美、小援朝一伙半大孩子都哄了进来,“南方的东西好吃得很,半夜三更都有吃的,叉烧包、纸包鸡,鸡骨头上还带血,男男女女靸起两片木拖鞋去馆子头喝茶,边吃边搓脚丫巴,大金牙上翘起根牙签,“好食、好食,好甜,好味道…””二哈南腔北调,又夸张又滑稽,“啊哟,芝麻香蕉才角把钱一斤,沙田柚子一毛钱一个,去哪点找?”二哈口沫飞溅,越说越来劲,“我在街上问路,同志,请问…?“母鸡。”再问一个,还是“母鸡。”心头想,南方浪多母鸡啊,弄了半天,原来不是母鸡是“不知,”你说笑不笑人。”大家屏住气听二哈说希奇,“去公园头耍,好多古灵精怪的东西见都没见过,只说蟒蛇就有水桶浪粗,张起血盆大口,吓煞人啰…南方好多雀雀啊,五颜六色漂亮完啰,八哥会说好多话,我去逗它,八哥你好、八哥你好,它不理我,过一会说话啰,说啥子呃?“屌你老母,屌你老母,”嘻嘻嘻嘻…”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这时吴二恒带领七八个喽啰手持棍棒冲进屋来,将么哥反剪双手,“我犯啥法?凭啥抓我?”么哥边挣扎边吼。“带走!你会跑,老子看你躲到天上去,狗胆包天,跑出去几个月,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反革命。”扰攘了一阵,谁也拦不住,么哥母亲、外婆要跟了去,芳妤、二哈连忙劝住。芳妤急了,将娃儿塞给二哈就去找棒子想办法,可巧又不在,由三胖带路奔出门去寻。
小道奇开回工厂将么哥拖进办公室,厂里到处是革命标语,下午又要开批斗大会,批斗梅书记一伙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么哥是混进工人队伍的社会渣滓,又是梅书记重用的人,能捉回来一道斗争,栾四叔真是高兴坏了。“狗肏的,你会跑!给我跪下!”栾四叔大喝一声。“我是工人,你凭啥子?”么哥不依教,据力理争。栾四叔怒火中烧,一耳巴搧过去,么哥顺手架住,喊道,“用文斗,不用武斗。”这时团转哄了几十个人,原来厂里有了两派,不服栾四叔的人也不少。栾四叔操起一根锄头把子,么哥拔步往便外跑,门口堵的人多闪不开,栾四叔追上来一棒子劈在么哥的后脑上,么哥一跟头趴到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冒白泡,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杀人啰!杀人啰!”小青梅尖起喉咙叫喊。栾四叔又举起了锄头把,这时李师傅、小哑巴已挡了上来,“姓栾的,这样造反哪,是杀人啊,再来一家伙就全魂去落,杀啊?”李师傅咬牙切齿,冷冷地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七八八地叫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九月风暴弄错方向啰。”栾四叔扔下锄头把,悻悻地走了,“革命是挡不住的,斗争会上再和你龟儿算。”
李师傅拉住胖大娘在人堆外商量,两人已打算成立造反派和栾四叔一伙对干,这胖大娘在乔班长调走后就让工作组提上来当大班长,姓白,脾气直,生得膀粗腰圆,她丈夫在公安局当干部。“你赶快去公安局报案,赶快。我去和他们交涉,得把小李送医院。”“说是公安不能干涉文化大革命…不会管的。”“杀人总要管嘛,找你丈夫去说,快点。”“噢,我去试下。”胖大娘转身出门,把拦在门口的造反派喽啰一掀,“老娘回来再和你几个龟儿子扯,看下谁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连走带跑扬长而去。
斗争大会马上要开始了,么哥躺地上没有一点知觉,嘴里冒白泡,栾四叔叫吴二恒把他押上台来斗,吴二恒凑上去道,“四叔,恐怕不得行啰,龟儿要落气啰。”栾四叔吼道,“拉上来斗,斗死算球,群众运动,找哪个去?”就在这时,大门口闹起来了,棒子带了七八个南下串连队的学生要找栾四叔辩论被工人造反派挡在门口不让进。
栾四叔接报抓起件黄军装披上,正了正黄军帽,大步走下台来一路嚷嚷到门口,“做啥子,做啥子?你们是哪来的?”“我们西安交大“千钧棒”。我们是北航“万山红遍”…”“哪个请你们来的?我这里开斗争大会,斗走资派,请你们走。”“我们要参加,我们要了解情况…是毛主席叫我们来的,叫我们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想把我们工人阶级当阿斗?没得浪容易,你们是在破坏工厂的文化革命,再啰嗦我打电话到到红造司来几车人…”“哦,行行行,我们又不是吓大的,今天是非进去不可…”正争持不下,胖大娘和个公安干事来了。“四哥。”“呃,小周你来啰。”栾四叔本和区公安局稔熟。“听说化工厂有伤人案,我来看下。”“哪有这事,龟儿装死,群众运动哪有不挨挨碰碰的…”周干事进去转了一趟便出来,对栾四叔耳语道,“四哥,你是聪明人,事情弄大啰,将来你脱不了爪爪,那个青年得送医院啊。”“那啷个行,好不容易才抓回来…”“由便你,我反正说到啰。”周干事刚走两步又倒回来,“这些红卫兵你等他们进去嘛,开斗争会有红卫坐在上头还好看些,嘿嘿嘿嘿。”棒子几人进了工厂,由栾四叔带去办公室简单介绍走资派梅书记的情况,准备马上开会。棒子则去看么哥的情形,一见么哥的惨状立马冲进办公室,“栾队长,你们那个受伤的工人也是走资派?还不赶快送医院?当前斗争的大方向是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啷个来整工人啊?”“喂,同学,你晓不晓他是啥人?他是混进工人阶级队伍的社会渣滓,黑得透油的黑五类,是梅书记的走狗,跑出去几个月不上班,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反革命分子…”“他是工人,算不算反革命也不是由你定的。”“对,由群众来定,我就代表群众!”其它几位红卫兵好言相劝却坚持一条不能搞错运动的大方向,不能整工人。栾队长知道南下串连学生不好惹,也怕弄出人命案,把吴二恒叫来道,“送医院是不可能的,跑球了哪个负责,你叫曾老憨回家住,把李元愚抬到屎棚子去守厕所,严加看管。”回过头来对学生们道,“走,上台去,开斗争会。”
这屎棚子本是梅书记的杰作,原来这化工厂从开办之日起就有个厂办农场,工人们轮流去种菜,帮补下生活,困难时期可真是救命。地里要肥料,梅厂长便将厕所起在工厂围墙上骑住,职工能用也方便了行人,还多积肥,可这粪便得有人看管,不然就有人偷,于是便搭了个草棚子让厂里的半残废工人去守。么哥抬进棚子不久芳妤带程大夫就赶来了,这里又脏又臭,幸好天冷,虫子还没多少,把守的造反派都跟么哥是弟兄,也没为难。么哥躺在草席上处在昏迷中,眼睛周围在浸血,脸开始发胀,芳妤吓得直哆嗦。程大夫仔细检查后知道可能颅骨破裂了,不能送医院能够平躺已是最好的了,没有啥子药可用,只能医下皮外伤,能不能活只有看么哥自己了,关会芳妤回去对么哥母亲只说好好的,不让回家罢了。
高音喇叭吼得老鹰岩打抖,梅书记胸前一块大黑牌子在台前被架了个喷气式,这是眼下最时髦的揪斗方式了。毛主席语录、语录歌、革命口号没完没了,栾队长一身黄军装架势十足地站在麦克风前历数梅书记的罪行,厉声喝问梅书记“白求恩是哪一国的?”“加拿大的、加拿大的,俺弄错咧。”吴二恒等人上去便拿皮带死命抽,梅书记腰弯成90度,脸上淌血,一边挨打嘴里却不停地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我问你,啥子叫做一分为三,一分为四?”“俺没弄清楚,但是俺忠诚、俺忠诚…”梅书记已是语不成句。鞭如雨下,口号声一浪接一浪,打倒梅正才!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梅正才的忠实走狗卫念一押上台来!把梅正才的姘头冯玉珍押上台来!”没打够,没吼够,栾队长气焰炽烈,手指台下,喽啰们一窝蜂将二人架上台来坐喷气式。栾四叔现在啥仇不能报?卫技术员不过质问过栾四叔采购的原料不合格罢了。冯会计不过照章办事催过几次栾四叔归还欠款。两人当然不服,一路喊叫,斗群众啰!我们是群众凭啥子斗我们?李师傅等人再也按捺不住,大喊口号,“反对群众斗群众!九月风暴大方向是错误的!用文斗,不用武斗!”会场开始乱了。两人被拳打脚踼强扭上台,可邻卫技术员本来身子单薄,不然外号咋叫卫蒿杆?挨了几脚肋骨就断了两片。李师傅、胖大娘一众已冲到台下,宣布火线成立沿江化工厂“红彤彤”战斗队,和台上对骂,从此沿江化工厂分出了两派。大门口,梅家大婶被挡住不让进,边哭边骂,“你们这群婢养的反革命呀…反革命呀。”斗完了,她走上台去扶住丈夫,梅书记皮开肉烂,直不起腰,两人一同捏住拳头老泪纵横唱起党歌,“你是灯塔,照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前进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大头第二天清早拎了罐稀饭赶到老鹰岩,周家祠堂的弟兄们只有他工作自由些,全都要上班、要政治学习。“么哥,挨球啰?”大头一钻进屎棚子就伏下身子看,不应,么哥仍然昏迷,脑壳肿得像猪头,脸上青紫,血浸得眼睛鼻子都分不清,“天,浪惨哪,你莫死喎,么哥,你莫死喎。”一边哭一边舀出点稀饭想喂他,哪里喂得进。“没得救啰,真的要死?”大头想不出啥法,只有干急。看见草席边上有两个小纸包,不知咋来的,打开来,“啥东西?药?”尝了尝,吐出来,“呸,冬虫草?有啥用?这又是啥子?藏红花?搞球不懂。”没计奈何,出去买了包朝阳桥香烟递给看守的造反派,小青梅和小哑巴站在旁边,“兄弟,若是么哥醒过来,麻烦你招呼下…”“不用、不用,师傅你留起自己抽。放心,我们也不是那起人…”那时的人很少拉拉扯扯。认识小哑巴,笑笑,么哥父亲去世时来帮过忙,正想再钻进去看下么哥,小哑巴一把将他拽住,棚子里,大白狗正在闻么哥,舔他的脸,大头唯有指住稀饭对小哑巴比划,请他喂…赶回去上班,“咦,那个女的啷个浪面熟?想不起啰,管球他的…”
程大夫、元慧来过,并无良策,看情形也只有等啰。中午,棒子、袁二哥、肥狗来过,商量一阵还是要棒子想办法去和造反派交涉,送么哥上医院。对好口径,回去啷个对么哥母亲说。
第三天中午,一线阳光从茅草棚顶上射向么哥眼睛,么哥慢慢睁开眼睛又闭上,再睁开,馋眼,一滴泪水淌下来,“嗯…”又痛昏过去,么哥的知觉在一点一点恢复,日头偏西,眼睛终于睁开来,“噢,好痛…”动下手指,动下脚指,“嗯,活的、活的…咦,我在哪?在洞洞头?浪臭?一块天?”没有一点力气,眼睛在找,鼻子在闻,“豆娘?”也许生病的人嗅觉特别敏锐,他从周围的恶臭气、霉草味中分辨出另一种气味。这时,小青梅、小哑巴、欢子钻进来了,“么哥,我是说你一定会醒的…”小青梅泪花在眼里打转,“中午就看到你的眼睛在动、在眨。来,快吃点稀饭,从前天到现在你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你在屎棚子头睡了两天两夜啰,像死人一样。”“噢,小、小青梅…”刚喂完,欢子冲出去狂吠,小青梅、小哑巴赶紧拱出去按住。程大夫带了个同学来,是颅外科专家,正好看到么哥苏醒了。检查完,“是颅骨破裂,至于程度得照片子看,不过,看你弟弟的情形有可能自然愈合,血肿不要紧,慢慢会吸收…”
么哥醒了,体子太弱,像纸糊的,虽不能多说话,大头可高兴坏了,喂点稀饭,擦下脸,“喂,不死就好啰,弟兄伙又可以在一起乱说,一路憨拂,你想,就这样死啰啷个写祭文嘛?呃,飘零子弟,李将军么公子,福薄命促,生前是窝棚化工厂一级普工、打杂的、江湖电工、守厕所的,嗯,毙命于屎棚子…哦、哦,我弄错了,守厕所也是个官嘛,屎棚子叫大屎(使)馆,你就是大屎,也,副部长级的大官喎。”么哥惟有咧下嘴,脑壳痛得钻心。“喂,当官要懂专业舍,”大头弯下腰凑近么哥,“我问你,粪坑头的粪主要成份是哪些?”“水…糖类,以纤维素为主…氨基氮、铵氮…无机盐…二氧化硫…甲烷…呃、呃,粪臭素是…是标志臭源,是一种??…”“???做香水的?”“嗯。”“狗肏的,原来是躲在乡下发狠,连大粪都在心头转过,好啰,不憨就对了舍,嘻嘻嘻嘻。喂,来的路上看见游街,挨球的都是年轻人,身上挂的反革命黑牌子,嘴里含起一大把稻草,为首的不是别个,是魏卡尔,说是他们给中央文革小组写信,批评中央政策违反马列主义。哈哈,老子早就说过,老百姓是不能私下研究马列主义的嘛,只能服从。”么哥不语。过一阵,大头想起来啰,“喂,那两个纸包子头有几棵冬虫草,一小撮藏红花是哪个拿来的?有啥用啊?”“不晓得。”么哥心头纳闷,是不是豆娘来过。
肥狗来看么哥,心情极坏,细声细气地说话,“好些啰,么哥?唉,人倒起霉来喝水都会打落牙齿,万万没想到活天冤枉的事会落在我脑壳上,唉…以前说,祸不单行,是,是的…其实、其实生命苦短,好脆弱,一个人活起有啥意思…我挨球还要带挈别个,呃,我有个女朋友是生物系的,我遭开除啰她也受牵连,前天自杀啰,用毒昆虫的药…”“氰化钾?”“嗯。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办法…逼狠啰就去死,一了百了,有个啥。”“你想死?”“没、没有,还没有,还想看下…我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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