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亡命天涯,么哥匍匐在山根岩石后头,三十米外就是路轨,几列货车停那里,车头正来回配车,吴二恒一党子造反派手持棍棒就从眼前经过。天黑尽了,瞄准一列货车下有铁路工人打信号灯,该是要开了,么哥猫起腰穿过几条路轨爬上一节敞车钻了进去,里面装的是钢厂拉出来的盘圆,恐惧直让他像只老鼠一样钻进盘芯里去才得安心。

  ?空、?空…车开了。“哦,走脱啰,看你们啷个捉老子!”四围漆黑,躺在钢丝上才后悔没弄清这车是往贵州还是往蓉城,虽说在货站卸过火车皮,可这货车车次却不曾留意,没得法,反正两头都可以去京城。“哦,是往西去的,手边啥子吃的都没有,得赶到蓉城吃饱了再说…”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这货车走几站停一停,撂三节挂两节,车前倒后,弄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拢,又饿又渴,雨水、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躺在盘圆里又弄得浑身铁锈、灰尘脏得实在难受。“哦,几个贼娃子爬上车来啰。”火车沿途都有车老鼠专偷货物,么哥趟在盘芯里不敢动。这盘圆太重,一匝七八佰公斤,搬不动,贼娃子便站在盘圆上边痾尿边商议撬别的车箱,可怜,么哥满身满脸尿,腥臊难忍却大气都不敢出。“恶心,倒死先人的霉啰,不行,这不是办法,啷个得住,再说,去到蓉城更摸不清门路,爬错车还不知会兜到啥地方去,哪天才能到北京?”快到蓉城了,么哥翻下车在水沟边洗了洗,拎起脏衣服便去找吃的,填饱了肚子再回水沟洗衣服,“穿干净点,要像个学生…”对的,穿得太脏别人以为是逃犯。等到天黑衣服才干,么哥站在公路边瞄见一辆卡车开来,跟在后面掂几步就窜了上去…

  蓉城街上跟巴城差不多,到处是游行队伍,大字报、大标语、大红叉叉,高帽子、黑牌子,高音喇叭吼得耳朵都要聋了。一群一群串连学生抓住地图找寻旅游点,草堂、武侯祠、青羊宫,呃,峨嵋山有多远?煽风点火搞革命的并不多,么哥跟在后头去过几处红卫兵接待站,那里管吃管睡还有火车票去全国各地。摸摸手上那点钱和粮票如何去得了北京?“对,冒充红卫兵坐客车直接上北京!”么哥硬住头皮操起京腔跟红卫兵搭讪,说自己是某某大学学生丢了学生证,同伴也找不见了…模样又老实又诚恳,深获同情,一位大个子学生见状解开上装荷包掏出一迭空白介绍信抽了一张给他,叫么哥自己填,大概是在学校斗书记、校长时弄来的罢,还将自己在北京的地址告诉么哥。脸不红筋不胀,严然首都红卫兵了,么哥在红卫兵接待站里混吃混住,一门心思找火车票上北京。

  盘桓十几天,蓉京直快开了,满车蓉城大、中学校学生,挤得水泄不通,货架上、坐位下都是人,说是毛主席又要检阅红卫兵。列车上歌声、语录声不断,“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齐声诵读毛主席语录、诗词“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今朝。”一齐背诵“老三篇”。在最浓的革命气氛下,一个狗崽子混在红卫兵里,若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么哥惟有起劲地跟大伙唱,蒙混过去。沿途都有红卫兵往车上挤,连厕所里都人摞人,最后食物、开水送不上来,粪便淌得遍地都是,终于捱到了北京,人群疯了似的冲出去拉屎、拉尿、找水喝。绕过了红卫兵纠察队,么哥找了个红卫兵接待站住下。

  “坐,你说。”么哥去到北京那个军事单位的接待室,里面出来了一位中年军官,这军官只扫了么哥一眼便开始问,么哥一开口他便埋头作记录。“嗯,目的?”他放下笔,抬起头来。“给条生路。”“嗯,你回去。”总共不到十分钟,那军官没有任何表情,说了不上十个字。么哥心里明白,有用便有用,无用也无法,军人不能干政,当然不会明确回答,现在乱成这个样,谁说话都没有用,来一趟只是心存侥幸,尽人事,万一有用的话,巴城那头也许会松活些,希望能救母亲一条命。

  回到红卫兵接待处,那是个大庭院不知从前是哪个王爷府,解放后不知是哪个部的大院,现在腾给全国各地来的红卫兵住,通通睡地铺,么哥在蓉城已惹了一身虱子,事情办完了便脱下衣服坐在地铺上边掐虱子边想。“京城呆不得,红卫兵纠察队凶得很,乱打人,打死活该,谁敢哼一句?若是和一伙红卫兵、同学混在一起便无所谓,现在打单,路上给拦住,只有一张北京的假证明,说漏嘴就麻烦了。家头那些亲戚朋友一个也不能找,个个屁股上有屎,莫要去害人。干脆明天就走…嗯,费浪大劲到北京总不能哪点都不去嘛,去长城,对,去长城,回来就走。哼,玩够了死也划得来。”么哥的亡命壮游开始了。

  黄昏才到居庸关,玩长城的学生都在往回赶,么哥沿坡路爬上长城, “噢,长城,垛口、烽火台,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夕照下,莽莽群山上,长城巍峨、险峻,么哥趴在长城垛口上惊叹不已,“…从战国到秦汉以至明朝,从山海关到嘉峪关再往西,绵延万里,费尽移山心力,屏障、荫庇了我们民族两千多年。”止不住地往前走,城墙断了,蹋了,下山去,再爬上去,早没人了,天黑尽了,一阵冷风吹来,才记起是深秋,终于坐了下来。乌漆麻黑天,倾圮的古城墙上荒凉、萧森,一阵乡怨来潮,想起了外婆、母亲、元刚、元慧,想起了妹儿、豆娘,现在有家不能回,孤魂野鬼一样坐在这里,凄凉、恐惧、多少不平事…泪水一滴一滴淌下来,儿提时听外婆唱的《苏武牧羊》爬上心头,“…夜在塞上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帷,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唉,妹儿,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有个女人姓乔,我叫她豆娘…”“莫说啰,好生活下去。”“真的,你听我说…”“生逢乱世,你就莫说啰…”

  深夜回到火车站,搭货车回北京。清晨五六点,长安街上冷风萧萧,解放军队伍操练过来,皮鞋踏得震天响,狗崽子能不胆寒?“唱的是毛主席的语录歌,读的是毛主席的宝书…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走,西安蹲码头去,那个码头大,棒子在交大读书,去看看他,如果他出去串连找不到也无所谓,反正哪点黑哪点歇。”西去的列车上东一堆,西一堆学生在商量上哪里玩,“喂,这趟车要经过华山,不过华山站不停,要去华山得在孟源下车,走两站过去…”么哥一听暗忖,“天,西岳华山,天下第一险,二郎神、三圣母、沉香劈山救母…做梦都想,哪有不去之理。”第二天下午火车进陕西不久,“快看华山!快看华山!”人们贴在窗前狂呼,“啊哟,华山像半开的五瓣莲花伸向天心,啊,那是擎天柱,女娲补天留下的五色石…”么哥跟在一群大学生后头下车,踩路轨赶到华山脚下的玉泉院投宿,打算天没亮就上山。哟,四更天,玉泉院门外漆黑却闹哄哄,各路来的学生都打这里汇合赶夜路往山凹里的青柯坪去,走到那里刚好天亮。抬头望,华山陡峭如斧劈,大伙一字长蛇拉住铁链往上爬,正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回心石、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全是在花岗岩上硬凿出来的陡坎,下山的人上山的人挤得转不开身,身后就是万丈深沟,前不久还出过事,有学生掉下悬崖,中峰上的道观给烧了…

  从北峰下来,先不上东峰,直奔鹞子翻身,回来再经天梯去长空栈道。噢,这栈道真如其名,笔直的悬崖上横插进一根根铁柱,可上头铺的木板全没了,岩壁上挂的铁链倒还在,惟有吊住铁链伸长腿悬空踩铁柱一节一节荡过去,低头一望,喔哟,下临无地,冷汗一下子就飙了出来,掉下去慢说粉身碎骨,找尸首也得绕它百十里地。倒回天梯上南峰,啊,顶上还有个仰天池,管他脏不脏捧起来就喝,拿出个干馒头慢慢啃。歇够了去西峰,顶上有个气象站,在这里上班也太清苦。“嗯,是了,是劈山救母处,三圣母的恋情感人肺腑,喂哟,是的,悬崖的气势也只有斧头才劈得出来,她就关在这里?沉香,好小子!”西峰顶上光秃秃的,风大日烈,几棵古松从岩缝长出来,虬龙一样贴住岩石爬。夕阳西下,广袤的渭河平原就从眼下展开,黄河、渭水从天边蜿蜒向东,金光闪闪,么哥一声惊叹,“呃,李白来过这儿,“黄河如丝天际来,”这句子不会是想出来的。”

  气象站睡不了多少人,么哥下中峰过夜,峰顶上的道观才给烧了,不少学生捡废柴生篝火,断墙上画一位少女手持宝剑,身后一只华山虎,中峰有些林木又叫玉女峰,这该是玉女了。断壁上好多提词,像苍蝇拉的屎,总是某大爷到此一游、两行歪诗之类,更有甚者,一封血书,《告天下未婚男女青年同胞书》,字迹垩漫,看不清了,或许真有个情种在这里了断…国人多有乾隆癖,不论当官的还是老百姓,去到哪儿都手痒。跟大伙聊了一阵,累了,瞌睡,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去,么哥出去散散闷,啊,万象幽深,危峰耸峙,松涛呼啸,湛蓝的天空衬得星光灿烂,美丽的大熊星座像一串珠子挂在眼前,么哥从来没见过这样明亮的星星。“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又是李白写的,他真像是来过。呃,要是妹儿能看到就好了…唉,多少个朗星闪闪的夜晚我们并肩徘徊,留连忘返…可现在…咦,华山上啷个会有虎啊,浪陡,最多只有蛇鼠之类…吃啥子?”“嘻、嘻、嘻,惯性思维,非要弄个明白,传说、神话有啥正确不正确的,说出来只会毁掉美感,还讨人嫌…”“想下都不得行啰,哼,说不定我将来会去搞艺术。”“就是。”

  东方微明,大伙儿摸黑上东峰等日出,兴尽下山。

  赶到西安已近黄昏了,直奔交大,棒子居然在,原来是受审查,管得不算紧,只不准外出,说是和个啥子反革命集团有来往,造反派正为他的事奔走,不过还得等外出的头头回来才能解决。行动不自由如何照顾么哥?俩人把自己的情况说完,棒子死活要留么哥吃完晚饭再走。么哥痒得难受,跟棒子借了一身衣服换了,拎起脏衣服去食堂用开水将虱子、虮子烫死再洗干净,吃罢饭独自去找红卫兵接待站投宿。

  西安到底是古都,又庄严又神秘,实在是中国的地理中心,么哥每天除了蹲码头便是看游街、看造反派斗保皇派,这里大学多,闹得好展劲。西安的古迹多到数不完,简直是直观历史,不过地方太大又弄不清地点,有空只好上碑林转转,乱成这样也还让进,看看文物、碑石铭文倒也自在,“这碑林居然保存完好没让红卫兵砸了…喂哟,中国文字啷个有这样大的魔力和压力?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小时候写字鬼画桃符,现在后悔太晚了…”“噢,豆娘是这方的人,就不知是哪个县的…嗯,女人原来这样消魂醉魄,她是什么东西变的?弄得我心上心下…我爱她吗?爱。是堕落吗?是罪过吗?我哪会有堕落这种奢侈啊!嗯,不失本心,不失本性,错了哟?我可以爱两个女人吗?为啥不可以,哪个男人心头没得几个女人?将来啷个办?将来?我还有将来?晓球啷个办啊…”

  混吃混喝时间长了可不行,冒牌红卫兵一漏馅就完蛋,么哥想往南走去蓉城,离家也近些。去交大跟棒子辞行,“棒子,我走啰,想去蓉城。”“等两天嘛,我的问题马上就澄清,一路回家。”“马上?嘿嘿,红卫兵接待站有人看见我蹲码头,说我不是红卫兵,是流窜犯,西安呆不得啰。”“现在松活些了,来我这里住两天一路去蓉城。”“不啰,我又不敢回家…想顺路去兴平看下茂陵,就从那头下去。”“武帝墓?可惜我不能陪。么哥,到你回巴城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商量,我认识几个交大的造反派头头,听说他们在外头跟哪一派都有办法说上话…”

  搭便车去兴平,古道西风,满眼衰草,冬天的太阳像在打瞌睡,颠到下午才拢。远处一座土山就是茂陵,噢,汉武帝躺在这里两千多年…茂陵周围有好几座陪葬墓,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墓就在近旁,说是为冢象祁连山,也真贴切。将军壮志凌云,战绩彪炳,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千秋为人传诵。墓前翁仲尚遗“马踏匈奴”、立马、卧牛等几件石雕,雄浑古朴,叫人盘桓不忍离去。北风寒,日影斜,么哥坐在武帝墓碑下歇口气,“汉武帝雄材大略,手下猛将如云,卫青、霍去病、李广…多到数不过来。开拓疆土,北讨西征,入大漠、临绝地,追奔逐北,伏尸百万,舒缓了北方来的压力…秦汉两代对匈奴从防御转入进攻,连年驱赶,导致匈奴西迁,原居住在敦煌、祁连山一带的月氏族进入中亚,灭大夏、破安息,侵入印度西北部,建立了强大的大月氏国…该是公元前一世纪那阵了。”“么哥,我猜得到你在想啥子。”“妹儿?”“嘻嘻,汉武帝加匈奴等于四百年后西罗马帝国崩溃,是不是?动量守恒定律嘛。”“莫涮坛子,我没有这样说,只是在想民族迁徙往往给东西方文化交流引入激烈的动态方式,好有弹性,好均衡,嘿嘿嘿,同样四百年后,我们这头五胡乱中华,魏晋南北朝分裂三百六十余年…”“我知道你那老毛病又犯啰,呃、呃,世界是数学的,物理的,可以计算的,可以控制的…也,你将来可以搞一门学问,叫、叫计算历史学,嘻、嘻、嘻…”“可以量度的部份为啥不量度?我做不到,往后总有人能做到,挡得住咩?”“休想,浪多变量,浪多不可知,你做得到?”“喂,你看,大分裂后第一个统一天下的王朝都站不稳,都短命,秦十五年,隋三十八年。”“哦,牛顿第一定律,该叫李氏历史分裂惯性才得行,是的,动量不能迅速变为零嘛,么哥你都走火入魔了。”“嘿嘿嘿嘿。”“你呀,满脑子异端,就喜欢别出心裁。”“这都算得上别出心裁?一点也没有跳出前人的窠臼,没有幻想啷个去创造?世界浪大,幻想嫌少不嫌多。自由不仅是活下去的自由,更要紧的是心中的自由。”“哼,一天到黑胡思乱想,又不停地拿科学来乱度,搞啥子名堂。”“当然,前思后想,不能想下就算,要秤下嘛。我看,你才是异端,因循守旧。”“唉…”“做啥子?妹儿,你哭了?”倦鸟还林,一阵啁哳,妹儿突然不见了,么哥一下子回过神来,周身发冷、心里发怵,站起来对武帝墓深深一鞠躬,却不肯跪下,李陵之祸,太史公之辱令他心寒。

  “夕阳残照,汉家陵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