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工厂天天闭门搞生产,梅厂长还没挨斗,狗崽子们还没抓起来,栾四叔到现在还只是个临时生产召集人,四清工作组改了个名,叫文化革命工作组,好像不得劲,眼见外头的大字报不停地号召揭办厂阶级斗争盖子,栾四叔终于等不及了,去找南下串连学生,打算立刻造反。栾四叔、吴二恒找到几个首都红卫兵痛陈工厂里坏人当道,重用黑五类,当然一拍即合,星期天上午在厂里开会宣布沿江化工厂“九月风暴”战斗队成立。造反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抄梅厂长家,揪回工厂关押。梅家大婶本是老区来的共产党员哪得依教,跟出来边哭边骂,“你们这群婢养的呀,抓老革命呀…”路上正被乔班长碰见,找了个造反女工一问,知道栾四叔带头造反了,下午要去三元坊抓么哥,抄他家,说是他有电台,通台湾…

  乔班长调过头来往么哥家赶,么哥正和母亲说起上北京的事便进来了。“小师傅,快走,栾四叔造反了,马上要来抓你…”李太太大惊,“么哥快收衣服,我这里有十块钱,两斤全国粮票…”“妈、外婆多保重。”么哥挎了个布书包跟乔班长急步走了。

  小道奇停在乌尤巷口,一群造反派红袖套、黄帽子冲进周家祠堂,原来栾四叔中午碰见乔班长心里就犯嘀咕,回到厂里把司机找来要开车去抓人。造反派抓不到么哥,栾四叔不愧是老子,立刻命令吴二恒带领二十来人开车去火车客站、货站和汽车客站、码头围堵么哥,自己负责抄家,这回主要是找发报机,搜了半天只有个唱片放大器和一堆烂零件。栾四叔、老电工如获至宝捧到公安局去,里面出来个行家只睄了一眼,“拿走,一堆烂渣渣…”

  两人抄小路往火车货站走。“呃,你真的姓乔?”去到辟静处,似乎可以安心了,么哥朝豆娘笑道。“啥子?你心头在想啥子?我真的姓乔。”一阵沉默,“小师傅,你们家遭整得惨喎…其实,我们家更惨…有些事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从你进厂那天起,我就觉得你亲。”么哥抬头望了望豆娘,她穿件白的确凉短袖衬衫,一条灰布裤子,眼眶含住泪水。“其实我们家是地主,我是逃出来的。我当然永远不会承认,好歹也混了这样多年,还混进了共产党…我那个男人左得很,对我怀疑,天天逼我坦白,大字报贴得满屋子,连蚊帐上都贴满啰,唉,世上有这起男人,现在家不成个家,哼。”“你家乡在哪儿?”“我真的说不清。”“我听见你唱的一首民歌像北方的,像陕西那头的。”“可能是,说到哪个县、哪个乡就真不知道了,那时我太小。”又一阵沉默。“我有个哥是大娘生的,比我大十几岁,是青年军,和日本鬼子打仗折了一条腿,抗战胜利后才回来。你唱的外国歌就是他带我玩的时候听熟的。”“噢,你哥哥爱音乐。”“嗯,小师傅…”“莫叫我小师傅,叫我么哥,是我的小名。”“呃…你唱的那首歌叫啥子?我一听见就想哭,哥哥最爱唱,“正当那春暖花香的时候,离开了慈爱的妈妈…慈爱的妈妈给我穿上征衣,要我将生命献给国家,为千百万人的自由幸福,永远将你的叮嘱记在心。””“噢,是抗战时候的歌,好多人都会唱。”“满腔热血去抗日打残废了才回来却…却在土改时和我奶奶一起给他们枪毙了…”豆娘哽哽噎噎说不下去。“唉…”“我们那儿土改比巴城早,农协会的人逼我娘交地契,金银,娘无论咋打都不肯交,最后,一把将我揪过去,抓起条蛇,拉开我的裤子要塞进去…我娘立刻跪了下去…当天晚上就上吊死了。后来,一家人给捆起来,哥哥将我顶上墙,我爬到粮仓房梁上…枪毙我奶奶、哥哥的时候,我从板缝往外张,天哪,那血…奶奶的白头发就从我眼前飘过…”“噢,唉…”“后来,我娘家的人把我背走了,二舅带我翻山越岭逃了好久,然后就一路讨饭,后来又走散了…”“唉,不然你早就没得啰。”么哥痛苦地望住豆娘凄楚的模样。“地主就真的该死?我们家修桥补路办学校哪一样少了?哼,杀我们全家,鸡死也要蹬下腿嘛。分了田地就来搞公有制,一到不行了又从皇帝老爷那里偷点本事,搞自留地。昏君搞的都是私有制,哼,轮到共产党便新算一章,搞人民公社,饿死那样多人还要说他伟大。我反正打死不会承认是地主女儿,么哥,你要明白,对共产党越坦白就越倒霉…”“是的。”进入郊区了,往山上爬,乱石林木多起来。

  突然乌云翻滚,骤雨瓢泼般浇下来,小路上没处躲,惟有往树林子里跑,一棵银杏矗立在眼前,衣服湿透了贴在肉上,白蒙蒙的世界只有这棵银杏可以依傍,两只落汤鸡靠在一起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憨笑,酝蓄多年的情感一下子涌出来,欲火上炽,么哥一把搂住豆娘吻个不歇气,“嗯,你用油皂角(无患子、油患子Sapindus mukorossi)洗的头?”“是的,你闻得出来?”“嗯。来,我看看你是不是油耳朵。”“做啥子?”“果然是,我早就知道你有狐骚气,嘿嘿。”“打死你。”贴得太近,顶住了她的乳房,解开来,啊,两只湿漉漉的白鸽子,么哥一直摸下去,“噢,是,女人那里会长毛。”“嗯,是不是这样?”豆娘闭上了她那双母鹿似的眼睛,么哥闻到了一阵狐臭…“嗯,要是我们真的是两只豆娘就好了。”“为啥子?”“可以粘在一起好久好久。”“嗯,贪心。”她睁开了眼睛,“要是让人发现了,要遭活活打死,嘿嘿。”“也好,死了算球…”“嘻嘻,看你急成个啥样,裤带都遭你扯断啰。呃,你和你那个女朋友干过这事没得?”“没有。”“摆龙门阵摆好几年啊?”“是的。”“也真是,幸亏有我,不然让人打死了还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呢。讲真的,你跑出去千万莫去找她,我不是妒嫉,她那方左得很,好危险。”“呃。”雨停了,天空朗开来,这才看清楚是站在一块林中空地上,几条小路向外蜿蜒,可南可北可东可西,踌躇间,豆娘指住一窝艳山红,“往那头走,翻过山去就是货站。”掏出一张五斤全国粮票给么哥,“拿住,外头啥事都会有,拿住。你快走,我该回去了,凡事多加小心记住穿干净点,要像个学生,还有,对谁都只说你家是工人。”么哥紧紧吻住她不肯松手。“么哥,虽说鸡死也要蹬下腿,你可千万不要搬石头打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