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哥母亲天天晚上去读报组学习,最近几天来学习的人都离她远远的,陶主任只拿眼角瞟她,冷冷地笑笑,工作队的组长阎同志突然找她去谈话。四清工作队办公室里李太太毕恭毕敬站在三抽桌前,阎组长问话,两边有工作队员作记录,“你叫黄逸莲?”“是。”“呃,学习几
个星期了,党的政策都反复交待过了,今天头一次找你,
是想了解一些情况,”阎组长语气严肃、平淡,“李启轩是你丈夫罢?”“是。”“呃,你本人在解放前做过事没有?”“没有,我一直是家庭妇女。”“哦,这样,你回去写一份自传明天晚上交来,最要紧的是你过去干过些啥事情,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
元刚搬出去单住几个月了,三十岁头上,右派加肺痨又给派出所、居委会看得严严的,心想换个地方住罢,也许会好一点。人也太天真,四类分子走到哪里会得松活,两边派出所、办事处早已对过资料,何况陶主任三天两头去他所属的居委会往死里说。李太太满腹疑惑回到家里只有外婆一个人,两人便一齐对对藉贯、生辰八字,哪年嫁给李先生的,哪年在哪生哪个孩子这类事,她小时候就只读过点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类旧东西,出去给国民党做事?这扯到哪去了。不过四清工作队找她谈话可不是闹玩的,一大早就出去找元刚,得有个商量。元刚听了心里一惊,经过打右派的阵仗,老到得多,“妈,我马上回去帮您写,他们是不是想收拾您?”“我又没做过事。”回到周家祠堂一直想到下午,也没想到母亲出去做过啥事来,元刚惟有按时间顺序写了一份母亲的自传,一个典型旧家庭妇女的简历交差。
晚上李太太去读报组将自传交上去就退出来跟大家坐在一起,没过五分钟又被叫回去,“拿回去,给我重写!”阎组长火了。“啊?”“谁要你的生辰八字这些废话,你就只写你给国民党干过甚么事!”李太太面无人色回家,元刚一直在家等,么哥中午在厂里给人贴了两张大字报也拎起心肝赶回来了。“叫重写,只写我给国民党干过甚么事。”李太太声音发抖,腿发软。“是不是有人检举你甚么,准是弄错了。”“我这是招惹谁啦…”李太太又难过又害怕哭了起来。么哥对母亲过去的事知道更少,自己最近要挨整又不敢说,原来,四清工作组到了没多久梅厂长就靠边站,他们用阶级分析法将全厂职工分类,么哥当然在最坏的那一堆,近乎地、富、反、坏、右,戴上反革命或坏分子帽子是迟早的事。现在正搞人人过关么哥就过不了,这两张大字报就是公开指明他是四清斗争对象的,之前工作组找他谈过几次话口气都很严厉,直指他是混进工人阶级队伍里的冒牌电工,干私活挣外快…是梅厂长私下收来的社会渣滓,一天到黑唱反动歌曲…本已决定让他离开电工房去杂工班,可巧又遇上电路出了问题…两兄弟跟母亲商量到半夜,第二天还在琢磨,依然茫无头绪,不知这闷葫芦里是啥药,终于没写,“不能乱写的,您就照直说,我没做过事还好些。”“只能这样了。”
“你的交待呢?”“我没写,我真没做过事。”“没写?你好大的胆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哼。我们共产党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我,我真没做过事嘛…”“没做过事?”阎组长猛一拍桌子,“支队长大人,你死到临头还在装疯作邪!”“甚么支队长?”李太太脸色刷白,工作组人员、陶主任、几个居民委员围了上来指手挖脚。“哼,莫给老子耍死狗,宋美龄是队长,你就是她的妇女支队长,看你赖得掉!”“哎呀,这是说到哪去了,”李太太脑子里嗡一声,“那是抗日啊…”“抗你妈的日,国民党哪天抗过日的?你还敢放毒!”“…那是妇女们行棉衣、纳底子、募捐、修马路、填弹坑,是尽义务,没拿过钱…”“哪哪哪,这不是干过事吗?”“哪是为了抗日…”“你还敢放毒!你这官不小哇,全国第二大?。”“我不是官,更不是全国的,只是军政部家属那个院子里的,别人不愿干才出来干的…天底下哪有不拿钱的官?哪有行棉衣、纳底子的官?”李太太急昏了头。“你不是官?你不是官?”阎组长说拉开抽屉拿出张像片戳到李太太脸上,“你还骑大洋马?,多威风!”“唉,那是…”这是年轻时图好玩照的,“是谁从家里偷出去的?噢,李先生去世的时候,许是陶主任趁乱…”四清工作组正往市里表功,挖出了一个隐藏最深的重大反革命。
李太太回到家里对住外婆、两个儿子声泪俱下,“他们说我是官,是妇女抗日救国会的支队长,我哪是啊,是军政部家属那院子里的,是甚么人检举的啊…”“阿弥陀佛…”外婆知道祸事了。“说国民党没抗日,天哪,战死几百万官兵还没抗日!八年抗战,共产党从几万人就变出了百万大军,只有蒋介石这冤大头…”“阿弥陀佛,你哭甚呢,有甚么用?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唉,我有甚么罪?抗日罪?和那些妇女熬更守夜做被服是为甚么?想起那个的吴二婶,耳聋听不见警报,蹲在地上填弹坑,一个炸弹下来把她背的孩子脑袋掀了半个都不知道…妇女抗战错啦?还有天理吗?”“阿弥陀佛,都是前世作的孽…”“元刚,听说你爸爸从前的陈副官还在,住江北,你去找找看,让他写个证明,说我只是军政部家属院的妇女队长。”“噢。”么哥一句不吭,心想这没用,又拿不出主意来,十几年来能活下来的国民党军官大部份都吓散架了,能帮个啥,母亲这回死定了,自己却只有干急的份。可没过两天,街道上的四清工作组突然撤了,后来才知道是文化大革命和四清交叉。
栾四叔主持工厂事务。工作组要梅厂长交待他如何反党反社会主义,如何诬蔑毛主席,如何假公济私盗窃工厂木材,梅厂长高低不睬,哪把这几个小哈拉子放在眼里,论资历他该是省级干部了,每天看报纸,抽他的《向阳花》,喝他的老鹰茶,一个字也不写。原来第一个到区里告他的正是栾四叔,说他不知道棺材板是梅厂长叫小哑巴偷来的,自己先将方子钱交到区上以示无辜,实际上是想弄梅厂长个四不清干部。第二个告他的是工会主席吴二恒,这是梅厂长一手提拔,介绍入党扶上工会主席位子的工人,认识两个字,极会钻营,是他将梅厂长说错了毛泽东思想的话捅到区里去的。
按以往政治运动的惯例,人人过关以后便是洗澡擦背,由群众来批判坏人,跟住就是斗争会,最后劳改的劳改,教养的教养,可到了五月底,工作组的人却天天开会学习,不在厂里,吴二恒惟有读报纸交差。六月一日,人民日报社论《撗扫一切牛鬼蛇神》杀气腾腾地公告天下,么哥读完心里暗忖,“这下完了,我们李家恐怕耗子都不得个活的…”心一横,“管球不到浪多,是祸躲不脱…”干脆回修理间弄他的浪花,决不能死到临头还没弄完。这浪花的意思只有他明白,早已想好一套话来对付任何人,把它说成革命作品也无不可。“呃,妹儿会咋个?我的天哪!”实在,《横扫》这篇文章发表后几个月内被活活打死的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多到无其数,仅京城一地就成百上千。随后的日子,巴城出了几起反革命事件,包围巴城日报啦、到市委贴大字报啦,市里怕出乱子,将目标集中在文教、商业单位,先稳定工厂,天天搞生产,工作组只好把整人的事先放一放。李家反而得到了个把月的喘息,当然是台风眼里的平静。
六月下旬,秦昭基晚上突然到李家,对么哥母亲耳语了几句便拉开抽屉将么哥的集射四极管、大功率管、中频变压器全拿走了,扔到垃圾站踩个稀巴烂,第二天一早就回乡下,连么哥的面都没见到。第二天李太太翻箱倒柜把和国民党多少沾点边的东西全拿去烧了。秦昭基仗自己是转业军人,乡下学校没人管,天天听美国之音,早已知道京城破四旧、打死四类分子的事,连夜赶来巴城。
一天夜晚韦老师来找么哥,他秃头了,瘦得像猴子,“小李,我…我这些唱片想请你…”声音发抖。韦老师的唱片当然属封资修,大洋古之类违禁品,么哥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心中不忍,叫小哑巴拿到鍜工房藏在天花板上。
七月,元刚受不住管制去区政府反映情况,当晚沙坝派出所、办事处召开千人批斗大会,将辖下百多名四类分子押到台上台下批斗,元刚是第一个跳出来胆敢申冤的右派分子当然站在台上斗,会上派出所宣布给李元刚戴上坏分子帽子,还好,没挨打,目前巴城算松活的。元刚成了双料四类分子。
八月八日,《十六条》公布了,没多久本地有了红卫兵,满街破四旧,满街大标语,“红色恐怖万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莫说一般老百姓都害怕,生怕火落到脚背上,反动家庭出身的黑狗崽子们便只有把心肝拎到嗓子眼上来了。街上有了造反派,矛头指向市委,各路街道积极分子便围上去,喊口号,唱革命歌,查造反派的阶级成份,整材料,嘴里唱“你说那个十六条呀为啥这样好,勒咪勒多西拉,拉拉咪梭…”眼睛却睁得贼亮。一天,陶主任领了十几个红卫兵进周家祠堂抄家,当然是有组织的,“周家祠堂是巴城有名的反革命匪窝,你们先从这家抄起,他家是国民党的大官,还有人在台湾、美国…”一进门,李太太见一群黄帽子红紬套的青年进来,吓慌了,“甚么事?甚么事?”“破四旧!还问啥子事,你这个老反革命。”一耳巴煽得李太太几乎倒下,“站在这里不准动!”跟住便分头翻箱子开柜子,为首的女红卫兵从前屋拿了一本线装书杵到么哥母亲脸上,“这是我先生以前的书…”“哼,到现在还想变天!”顺手掷到李太太脸上。外婆道,“都拿去吧,书里那些鬼放出来,就太平了。”没人听得懂她在说甚么。抄了一阵就只有一迭信,两册像片,一柜子线装书,几件不值钱的首饰,还有么哥的几大本邮票。信件、钱银、首饰就拿走,书籍、邮票之类东西就在院子里烧。陶主任不满意,凑近红卫兵道,“她家该有好多金银财宝,还可能有枪,你们要把墙纸撕啰,把地板撬开往下挖…” 转身出去借了一把锄头,一把十字镐来,刨得地上一个个坑,谢天谢地啥都没有,若抄出点啥来,当场打死都有份。松松家、大头家、肥狗家、昭斌家全被抄了,昭斌他娘眼看要抄到她家来,将十几件首饰藏在头发里用黑纱缠住让陶主任看出来了,红卫兵上去几耳巴打得首饰直往地上掉…事后,么哥回来补地板、糊墙壁,安慰母亲,外婆道,“算啦,人在便是上上签,譬如一场火。”
八月下旬,北京的红卫兵来到巴城,天子脚下来的,可以代表毛主席、代表中央文革小组,满街贴大字报,革命水平可高啦,有的组织斗四类分子,有的就把矛头对准市委、市政府,说是要揭开巴城阶级斗争盖子,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于是出现了保皇派和造反派,不过随便哪一派都要斗争四类分子才称得上彻底革命。
二十五号区里召开万人斗争大会,元刚必须中午十二点之前去办事处集中,外婆、李太太知道不得松活,一早就给他弄了碗肉,摆好碗筷等他吃饱再去受罪。陶主任不到十一点就和几个委员来叫李太太去开会,陈先生、陈太太、穆太太都去了。刚进办事处院子一群人便涌上来将李太太、陈先生等人推到四类四分子一堆,立刻挂上黑牌子,不大一会便被押往沙坝广场,李太太头戴纸糊的高帽子,走在前头,胸前几个打叉的大白字“反革命妇女支队长”当然要跪在台上斗的。陈先生的黑牌子上写的反革命劳释犯。各办事处、机关、学校的人来齐了。大头母亲手给扭断了,用块布吊起,满脸伤痕,学校文革小组说她上过卢山干训团(实为岳麓山干训团)受训,是女特务,揪回学校斗了好几回,再戴上顶历史反革命帽子。肥狗母亲也在里头。沈蔚林的妈妈双手扶住右派黑牌子,将头埋得好低跟在后头走…台上台下一百多号四类分子挨斗,元刚跪在母亲身边,体弱跪不住,一头子栽在台上大口大口吐血,后面的红卫兵不由分说便一顿拳脚,人立不起,干脆将他踩在台上斗。区委书记讲话,历数地、富、反、坏、右的罪行和当前斗争的大方向,台下群情激愤,口号声震耳欲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专政万岁!”陶主任代表三元办事处讲话,指住李太太、元刚和台下一干周家祠堂的反革命分子激动万分,“…我在周家祠堂这个反革命匪窝里住了整整十五年,天天守住这群老反革命和小反革命,今天我终于看到他们跪在无产阶专政下发抖!”游斗开始,一百多个牛鬼蛇神顶起高帽子挂起黑牌子委蛇而前,元刚被拖住走了一条街便倒在地上吐血,昏了过去。
么哥上午就和卫技术员商量请他编个理由让他回家好去看元刚,卫技术以查数据为由向工作组请准了假。么哥赶回家已是一点多了,外婆还坐在桌前等元刚,指住饭菜道,“这是他的上路食,没来吃,砍头之前也得给顿饱饭吃嘛。”她一下子弯腰驼背了。“妈呢?”“开斗争会去了。”么哥转身就往沙坝赶,往人堆里挤。“妈?天啊!”“元刚呢?”游街了,么哥一路跟住走,待到元刚趴在路边没人敢理时已抢到面前,一把将他翻过来,嘴在往外冒血,地上一大滩,还没死,也不理围上来的人说甚么,背起就往医院走,歇了几气才背到,放到地上便挂号,可医院不收。“四类分子不收,你背回去。”这是元慧在的人民医院,好多医生、护士都认识,可谁都不敢拢来,元慧正坐月子生了个女孩。最后程大夫拿了几支安络血递给么哥,悄悄道,“你回去给他打,他有针筒,”指了指大腿部位,“我晚上去。”捱到运输联社已背不动了,人背人比扛包还难,走进去借了部垃圾车,那里的人见过他,知道是大头的朋友,工人也好说话。天黑了,突然有人帮他推,竟是乔班长,“小师傅,还有救不?”“咦,是你?豆娘…唉,看造化啰。”“造孽…”正走,黑暗处闪出条汉子,“周副处长?”是军区宣传处的周副处长,专搞对台策反的,穿的便衣。“我已经转业了,小李,我都看见了,乱成这样谁也帮不到你母亲,你惟有去北京,赶快。”凑近来讲出一个军事单位在北京的地址,转身就走了。
“我不进去啰。”豆娘抽起元刚搭到么哥背上。“呃。”两人已成患难弟兄了,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足够。一背进门么哥赶快和了碗盐巴水给元刚灌下去便煮针筒,总算给他瞎戳了一针。安络血对大出血不知管不管用,好在一会程大夫会过来。元刚醒过来,对么哥抬抬手,“妈…”叫么哥回去。“哥,活下去…承起…”
母亲游街放回来了,脸上青肿,头发蓬乱坐在外婆面前,两人先前都哭过,现在像木头一样对住,以为元刚死了。么哥浑身血和粘液,“妈…你…”不应,外婆的嘴唇在翕动,“二十年又是条汉子,砍头、凌迟我都见过…”么哥掇条板凳坐下,良久,母亲问道,“尸首停在哪儿?”“还没死呢,能活,程大夫会去的。”“噢、噢…”说完了也像根木头望住母亲外婆不知说啥才好,这光景讲宽慰话并无大用,说不定哪天就给斗死,躲也无处躲,一本户口册,一本购粮证早已箍得老百姓动弹不得,不如想办法,他已在盘算如何去北京找那个大衙门。“哎呀,看你身上的血,元刚那病传染的…”么哥朝母亲望望没吱声。“由得去罢…”外婆还在乎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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