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田慧芬和父亲被遣送回原藉的事终于传到了周家祠堂可急坏了二哈他娘,赶快去昭斌的裁缝铺找他。最近陈太太和陶主任想尽办法笼络芳妤,请吃请喝,今天陶主任家明天二哈家,那年头有吃大过天,芳妤慢慢也不抗拒二哈了。“斌牙子?,同么哥玩的那个女子走嗒,么哥会不会回过头来找芳妤?芳妤平时对么哥最好的,个喔事得了啊。”“哦…”昭斌没了主张。陈太太凑近儿子一轮耳语,“这事不能等嗒,先下手为强,你马上下火…”“下火?下么子火啰?”“混帐东西,到这个时候还同老娘耍花腔,你同你那个臭婊子是怎么搞的!”“哦!”元旦节,芳妤怀起两个月的孩子跟昭斌结婚。昭斌租下芳妤隔壁的房子,连同芳妤自己那间当新房,蜜蜂牌缝纫机、大红灯收音机、十几件上等家具,羡煞了街坊。小两口子一身上海打扮,挺极了,都是昭斌做的,芳妤手上戴块英纳格表,脚步轻盈里外周旋,可洋盘啰,三个大院子里摆了四十桌喜酒,闹热喎。陈老头子身玄色缎面万字团花丝棉袍,边捋山羊胡子边打拱作揖招呼宾客,“请请请,随随便便喝杯茶,不成体统,见笑啰…”两杯黄汤下肚就端起酒杯向陶主任等一众街道委员敬酒,千恩万谢自不待言,真是,若不然,这老太爷如何当得成。一巡酒过后信步逛到年轻人这一桌已有七八分醉意了,“小哥哥,都来,喝,喝多两杯算么子啰,我年轻的时候,嘿嘿嘿,不是吹牛皮,用酒泡饭吃…”“…这吃酒席大大讲究,要少说话、多点头、吐得快(骨头)、不怕烫,这才吃得多,又占便宜又讲礼嘛,呵呵呵呵…年轻人哪,无论做么子事,死不要脸,旁若无人,最要紧,这样才会成功嘛…哈哈哈哈”。这花费许是从淮海战役国民党军费中来的罢。

  又是寒假,肥狗突然以反革命罪被学校开除了,一个人躲在楼上发呆,原来师范学院挖出个反革命集团,事缘肥狗同寝室一位同学曾去云南边境探亲,边民本可自由出入边境,于是该生便出境一游,回来谈及此事并不为意,后来事情传到校党委就变得非同小可,由非法出境变成里通外国,进而揪出小集团,最后定案为反革命集团,同寝室五六个学生无一幸免,在四清运动中揪出反革命,校党委、党委秘书功莫大焉。肥狗被斗得精疲力尽,写了无数检查也逃不脱开除学藉交街道群众管制的命运。

  春回大地,一九六六年三月从外头调来好多干部,四月,工作队进驻基层,巴城四清运动向纵深展开,霎时,外国音乐、外国小说绝了迹,喇叭高声放送革命歌曲,书架上只有马恩列斯毛的革命经典、通俗红色政治书藉和技术书。三元坊来了四清工作队,么哥母亲每天晚上去读报组学习。当然,刚开始这政治学习稀稀啦啦,三姑六婆凑在一起便东家长西家短,挖别人的阴私…“喂,晓不晓得?十二号那个杜三姐又去办事处扯结婚证啰,也,就是那个神经兮兮的,一开口就是“唉,我不该和生活开浪大个玩笑…”前头三个男人都遭她克死啰…这回这个怕有五十几啰,斯文些,像是读过书的。”“嗯,说是这老头有心脏病…”“是不是啊。”“是,还是梅毒心…活不长的,讲不得喎。”“天,杜三姐这辈子怕要结七八回婚啊,嘻嘻嘻。”“哎哟,你们后院坝那个郑太四十几岁头上啷个又怀胎大肚啰,说是去县头她女儿那里生娃娃…”“嘿,老蚌生珠啰嘛…”“人家是知识分子,啥子事做不出?人又漂亮、又白净,恐怕是帮那个北京来的野老公生的喎。”“她自家那个男人是扒耳朵啰嘛。”若真是这样,郑太太和她那位学生时代的恋人要等到头发斑白了才了却心愿,可算得苦恋一辈子了。

  到了四月底五月初,沿江化工厂这种区属小厂一三五晚上也要政治学习两个钟头,由梅书记主持,工会主席读报纸。工人们莫名其妙地听上头批判“三家村”,又是甚么邓拓、吴、廖沫沙。么哥也只读过《燕山夜话》上为数不多的两三篇文章,弄不清他们为啥受批判,不过谁挨整,谁受批判报上从没断过,听听罢了。梅书记披了件黄军衣站在讲桌前号召全厂职工学毛选,“…毛泽东同志发展了马列主义,提出了一分为二的理论,可伟大呀,下一步就是一分为三,一分为四…”么哥坐在下头吓得汗不敢出,“…我们的同志,革命恁多年,弄到现在还不知道白求恩同志是哪一国的,”端起大茶缸喝了一大口,往下一顿,“球肯定是法国人。”这个革命几十年,一辈子倒霉的老粗又要挨球了。

  为了方便回家,么哥用十几元钱买了一部烂单车几乎是个空架子,一有空就跟小哑巴修理,只求骑得走就行,巴城很少人骑自行车的,坡太大。那晚,么哥弄累了刚睡下去乔班长就来拍门,“小师傅,反应釜上的马达烧啰,转不起啰。”沿江化工厂最怕出这种事,树脂会凝结在锅里。么哥一骨碌爬起来拿了工具就走,车间昏暗,操作工人都去了休息室,么哥一量,是马达坏了,备用电机在仓库拿不到,反应釜上又热又熏眼睛,么哥也顾不得大班长在旁边,脱了个光脊梁就爬上减速机去。卸皮带、拆端盖,机油、汗水,苯酚、甲醛沬子一会就弄得满身都是,又脏又咬人。拆完端盖没闻见焦味,里面看不出啥来,可能是哪个小线圈断线了,也许有得救。么哥迅速挑开线头,断开来量,绝缘漆硬得像铁,戳得么哥指甲淌血,终于找到了。“不要这个小线圈重新接线,由它三相不平衡,央完这锅明天再说。”乔班长站在下面递递拿拿,看么哥脏得难受,爬上反应釜用手帕将么哥的脸、脖子便劲抹了一转,一声不吭就走了出去。么哥心里暖暖的,他闻出了一丝淡淡的人气味,噢,乔班长的气味。马达转了,免了一次大事故,要是凝在锅头,起码停工两天,还要派人下锅去用钻子来钻,那毒气谁受得了。

  第二天下午乔班长倒中班,先去梅书记办公室将昨夜的事故和么哥的本事、表现说了一遍,梅书记心头烦,一句不吭听完了便道,“我说,这小青年有技术、能吃苦这我都知道,但是,小乔啊,你要明白这小子压根就不是咱们的人,满脑子封资修,谁也保不住他哪天给收拾了。下面反应很大,说他每天在修理间唱外国歌,我都去听过,那根本不是咱们的调调,还大声妖怪地唱他妈的屄!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候,要是让四清干部知道那就麻烦了,你要想护住他就跟他说,想吃顿安生饭就给我闭嘴,闭上嘴又不会臭,真想唱,就给我唱《南泥湾》,还有就是外面放的啥?噢,对,《俺们走在大路上》。你去。”

  梅厂长心烦也事出有因,上星期栾四叔的母亲去世了,依例只能由工会补助十元钱,栾四叔找过梅厂长好几回,又哭又闹要给他母亲割口棺材,他看中了厂门口的几筒圆木,那是厂里预备盖房子用的。论理栾四叔家环境是不错的,自己六十几元工资,孩子都出去做事了,就他两口子和老母亲过,只是他又烟又酒又赌钱,弄到她娘的棺材钱都没落,这在乡下是说不过去的。梅厂长深知多给补助、给木料在财务上根本通不过,将来扣帐也通不过,因为他欠厂里两百多元几年都不还。给缠得不行,两人矛盾虽然很深,还是念在他是老同事,老支部委员,嘴上虽不答应,下班后把小哑巴找来比划了一通,深夜,小哑巴去木工房扛了十几块方子去栾四叔家,好歹让他母亲有个木匣子,入土为安。第二天木匠报告方子被盗,保卫干事调查完了写了份报告给梅厂长,梅厂长当然把它压在抽屉里。可今天下午区公安局突然来人调查此事,梅厂长立刻明白有人在搞他的鬼,脑子一转,来明的,全揽下来,“哦,那不是被盗,是我叫人给咱供销科长送去的,他母亲去世了,时间紧,等住用,那方子得按原价付钱的…”“哦,是这样…”将他们敷衍走了,梅厂长正为这事当初没想周全后悔不已,这乔班长就进来了。

  么哥一早就把马达换了,将坏马达抬进修理间拆开,清理干净,直弄到下午,该歇会儿了。坐在工作台前顺手拿起那块烂铁巴把玩,凿了一年多,三个窟窿连通了,中间凸起的浪花还满意,只要在外面底部浮雕几环断掉的锁链便成了,不必太明显…看看犯困了,昨晚睡得少,浪花变成了两只正在交配的豆娘,揉揉眼再看,还是豆娘。这时门开了,乔班长一身工作服走进来,“小师傅,忙啥子?”“没得忙啥子,歇口气,坐,大班长。”“昨晚辛苦你了。”乔班长挨住么哥坐下来。“没得啥。”“小师傅我晓得你心头不好受,你那个女朋友是不是走啰?”“呃,是。”“好多事要看开点,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心烦也没得用。”“嗯,是。”“呃,小师傅你嗨爱唱歌,唱得多好听的,你唱的有几首我小时候都听过。”“哦,是不是?”么哥心里打个突,“若是这样,乔班长一定有些来历。”“嗯,你唱的那个…哦,“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我那时听到唱的是“归去来兮…””“啊,解放前是有这样填词的。”么哥暗暗吃惊。“嗯,你唱的“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我那时候听到的是“黄金的年华虚度过,才知道从前铸成大错…””“是是是,以前是有这样填的,这是首美国民谣。”么哥高兴坏了,跟乔班长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面对面坐,她帽檐下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双母鹿似的眼睛又温存又忧伤,么哥却不敢抬头多望一眼。“呃,还有几首中国歌也听过,其它就不懂啰,不过唱归唱,也要看下时候,现在搞四清啰,莫唱这些,唱革命歌曲,你要学会保护自己,晓得不?”“呃。”“我们年纪差不多,我大你两岁,做个好朋友,要得不?莫叫我大班长,悄悄叫我豆娘,这是我的小名。”么哥一下子惊呆了,倒吸口冷气,“豆娘?羊丁丁?刚才…”“啥子羊丁丁?”“豆娘又叫羊丁丁,是一种蝉,一种小蜻蜓,五颜六色的。”“扯到哪去啰,我出世那年家头豆子收成好,我爹就给我起了这个奶名,没几个月他就去世啰。好,不摆啰,记清楚,唱革命歌,我去上班。”“呃,谢谢你啰,大…”“嗯?”“豆娘。”“呃。”情感谁能说得清?冷酷的生活中只有豆娘能给么哥一点慰藉,像甘霖那样清甜,“哦,豆娘、豆娘,你真是要人命…”么哥彷徨了。一个星期后区里来的四清工作组一行四人进驻工厂,和梅书记一道办公,不过并不是每间区属合作小厂都派工作组的。

  这两天厂里来了个小寡妇﹐才十八﹑九岁﹐分配到合成车间当工人﹐听说是从织布厂调来的﹐结婚才半年丈夫便患尿毒症死了﹐都说她如何如何漂亮﹐只是太招凶﹐克夫的…么哥每天关在电工房里修马达﹑电器,上鍜工房,还没见过她。上午突然停电,么哥没事干便和小哑巴,另外几个年轻弟兄坐在厂门口的圆木堆上闲聊,工人们换下工作服纷纷离去,下午再上班。那小寡妇穿了件浅蓝短袖的确凉衬衫,一条黑布裤子走过来朝么哥不安地笑了笑,“么哥,你在这儿上班?”“嘿,小青梅,是你啊,来这里打堆?”么哥站到地上来。“呃,么哥,好多年不见啰,嗯…哪天再和你慢慢摆。”她脸红了,旁边人多,低下头赶紧往外走。么哥心里一震,哦,小青梅、小青梅,三元坊的渣渣妹,出了名的邋遢天使,都有四五年不见了,那还是在滨江门游泳时碰见的,还一股子娃娃气,没在意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好像懂事多了…正想,小哑巴往他软肋上使劲拐了一下,嗷、嗷地对小青梅的背影比划,只见他摊开手掌在自己的脸前抹了一圈,回过头来竖起大姆指对么哥咧嘴大笑,﹙这女人的脸蛋真漂亮!﹚然后从前额顺住鼻梁,下巴、脖子、胸部、腹部往下抹,凭空画出个极生动、极夸张的曲线再竖起大姆指。﹙她脸模子好看,乳房坚挻,身材玲珑浮凸…﹚小哑巴越发来神了,又戳戳么哥,做出解开上装荷包掏钱的模样,一张一张往前丢,像撒鱼饵那样,跟就甩杆下鱼钩,还神气活现地一下一下向上提…终于钓上来了,他站起来往空中一把搂往,随即将两个大姆指相对上下弯曲像磕头那样,﹙成其好事。﹚他坐下来边笑边瞟住小青梅的背影回过头朝么哥努下巴﹙上!﹚一众弟兄笑得个前仰后合。是的,小青梅身上那股不经意的诱惑浑然天成,虽不说让么哥方寸大乱,确也叫他心旌荡漾,尽管那时他深深爱田惠芬。

  么哥晚上踩单车回家,坡路漫长,坑坑洼洼,忽然想起上午的事,想起小青梅。“哦,多少年了,小时候在三元坊南街打米酥、打糖人,这个脏兮兮的小东西就经常围在我身边转…大概是念初三的时候吧,我还为她捡来的烂变压器打报不平?,哦,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我到现在都记得。这以后﹐我才留意到这个慢慢发育起来的小女孩子靠在街门口用那道怯生生的眼光望住我…她的身影时时化进我孩提时的梦里﹐和我相会、缠绵、轻轻说话…呃,那时我为甚么不敢上去多打一声招呼呢?嫌她小?怕丢脸?怕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压力?还是因为田惠芬?我真说不清…哦﹐韶光容易,现在的小青梅,那模样、身段、乳房…那股迸发的活力充满了野性,没有文明的蕴藉也没有文明的矫揉,她正是生命的化身。”想想,一转念,“咦,这小哑巴从生下来便是又聋又哑的,不识字,没上过聋哑学校,他是打那儿感染到这种世俗化的审美的?如果没有,那么在小哑巴和我心里感受到的都同样是动物性魅力,是直觉、是本能告诉我们的、其间包含了西方美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对称、均衡、解剖、弹性、韵律,种种劳什子,其实归结为一个生理判断,便是好生养。亿万年的生物进化以存在、淘汰的方式去适应自然,所有的自然规律都一点一滴地融进生命体系中去了,否则便不能生生不息繁衍到今天。“美是一种存在”、“美是先天的”、“后天的”、“主观的”、“客观的”…这类命题还不知要夹缠不清到哪一天。嗯,看来是得将本能和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实践中确立的美丑、善恶、崇高、低贱等观念分分开,唉﹐不去想它了﹐美学这类东西离我实在太远…”这份疑惑一直存在么哥心里,从此他对小哑巴另眼相看了,一个简单的动作、表情,两人更能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