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子一伙大学生终于找到了支持红造司的串连学生,学生之间说话容易,于是红造司的头头同意让栾队长放么哥。抬回家来,看见儿子人都去了半边,李太太、外婆两眼通红忙不迭地收拾床铺。是的,回得来便是万幸,苟全性命最要紧。
元慧、程大夫谁有空谁过来,抱抱小梅,看看么哥。小梅才七个月,前屋摆了张小床,晚上跟么哥母亲睡。这孩子精灵,一逗就笑,依依呀呀,都在冒话了。外婆、李太太可疼这重外孙、外孙女了,抱来抱去,“来,笑一个。噢,笑一个。摆摆手,噢,摆摆手,乖。”“来,点点虫虫飞,飞,飞。”“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吱,叫奶奶…”么哥慢慢地平复,瘀血大部份消了,只剩下两圈紫黑色的眼圈褪不掉,像戴了副墨镜,脑壳一阵阵胀痛,太阳穴经常暴暴的,坐也不是,躺也不行。好些的时候便做白日梦,睡了便发恶梦,总是想到死,要么是自己,要么是田慧芬,惊醒了,睁眼睛到天明,好在没变傻,脑子清楚。小梅见到他就哭,后来好些了,只把脸背过去,躲他。一天元慧抱小梅到么哥床头,“好些啰?”“好些啰。”“来,叫么舅,叫么舅,噢,还不会,笑一个,笑一个。”“姐,小梅是开刀拿出来的?”“嗯,我盆腔狭窄。”“严重不?”“有点。”“要是几十年前,恐怕你和小梅都要死。”“你说甚么?你懂甚么?”么哥母亲在旁边听见气坏了。“妈,我又不是咒她。”“你还说!”元慧虽是医生,心里也不是滋味,呆了没大一会就抱孩子走了,“妈,今天我带小梅回医院睡。”李太太回过头来,“你浑啦,你那脑子咋长的?才好一点就胡说八道,你元慧姐对你这样好…”么哥心里歉歉然,靠了一会,又转过脸去续继做他的白日梦。“…生命个体都有自己的缺点,所在乎的是整个体系的良性代谢。这是谁说的?记不起啰…”眼睛迷糊起来,“嗯,豆娘是来过,那两个纸包上有她的气味…小青梅,小青梅,我想你,想你,啷个不说话?我晓得你不会来我这里,小寡妇,难得见人…噢,好多蚂蚁,好多虫,好多蛾子,密密麻麻的,啊哟,好多虫蛋啊。”“在乱想些啥子啊?”“妹儿?哎呀,你满身都是血。”么哥瞪大眼,张大嘴,只有天花板上的烂报纸在晃荡。
小抗美、小援朝两个乖孩子考进了初中,可没两天就遇上停课闹革命,天天在家里玩没事就来逗逗小梅,有时芳妤也抱喜喜下来跟小梅作伴。棒子每天除了上同学那儿坐下,便来陪么哥。“呃,么哥,去年十月,十七中的邢主任跳楼自杀啰。我今天上午和大腊生几个去过十七中,都八、九年没去过啰。”“邢主任其实是很负责任的,记性太好。”“咦,你还有菩萨心肠啊,你遭他修理过的,确实,说他贯彻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也不能要人家的命嘛。老刘校长在县里挨不住斗,上吊死啰。”“唉,这起小官也只算得可怜的老百姓…”“陆书记躲脱啰,两年前回北京去啰,那里大官多,啷个轮得到她。”“见到傅老师没得?”“没有,晓得是哪个说的,说她在蓉城的疯人院。”“大腊生回来啰?”“呃,龟儿挨球啰,听说在学校整人整得凶,左得希奇,逼死几个老师、同学,包括他自己的女朋友,去年大串连的时候去南方煽风点火,回北京就被扣留,关了几个月,才放回家。估计不会是五一六分子,想来他攀不上…不过,这回见面,他好像通达些了。”棒子也常说起他的力学、他的毕业论文,“么哥,爱因斯坦对时间的演绎并不清楚,我将来或许会研究这个问题。”“呃,时间是矢量吗?”棒子吃惊地望了么哥一眼,么哥显然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是,时间便有物质性,如果不是…”“真有点像无中生有这类命题了,李老子说无生有。”肥狗是学数学的,更有兴趣,不过却触动了他的伤心处,想起死去的女朋友,“呃,我有个朋友,以前想研究一个题目,就是找出生命中的时间基因来,如果找得到,长寿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现在流行的说法是由细胞分裂次数决定。”“种群的活力以长寿为标准?哦,将来满街都是老头子、老太婆,又是鼻涕又是痰。”么哥笑起来。“不,这种长寿是充满活力、充满朝气、奋进向上的…”肥狗慷慨激昂。“嗯,可以消灭人类的大概就是自己。”“我相信人类的自我调节能力。”肥狗一下子站了起来。“也道是,谁能挡得住人类的好奇心?谁能挡得住进步?”
大头有时也来听听他们争论,想起读书的时光,想起要一辈子当苦力便不多开口,坐久了,没人理会,心烦起来。一天晚上来么哥床边坐,老不说话,“啥事不高兴?闷起。”“没得啥子,呃,么哥,从你进工厂那天起你就在变,还是袁二哥先看出来的,虽然我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他说机器吃掉了你的心肝,像卓别麟演的戏,你变成了机器人,你没有灵魂…当然,我是知道的,你龟儿一天到黑胡思乱想,乱看书,感情丰富,不过,你完全继承了你老汉科学救国的片面思想,”“喂。”“噢,对不起,伯父。”大头作状打个拱,“共产党把人分成红五类、黑五类,你呢,你把搞科学技术的视为一等人,其它都是为嘴奔忙的、分别人钱的骗子、空口说白话的骗子,都是下等人。对菩萨、对圣贤、对帝王你都不得点恭敬,你心头的伟人不多,我估计就只有欧几里德、牛顿、爱因斯坦这些,呃、呃,你不要不承认,看你和棒子、肥狗说话有几认真,和老子说话,和袁二哥、松松你就敷衍,嘻嘻哈哈,胡说八道,无非我是棒棒,他们两个是搞艺术的、写诗的,算啥子?噢,想起来啰,你还是说过秦始皇好话的,说他有现代思想,啥子都弄个规矩,弄个标准,你这算啥子科学眼光?瞎骒马都看得出,是没得法,时势造英雄啰嘛,不统一文字、不统一货币、不统一度量衡啷个收租?啷个算帐?哪个看得懂他的红头文件?不修驿站,下头造反就来不赢,哼,这个都不懂,舔肥!”“噢、噢,我不懂,不过你莫冤枉我嘛,求教点学问是为吃饭啰嘛。”“喂,请你不要打岔,反正朋友归朋友,你从小就欺负我,我也不在乎啰,说出来心头舒服些,哼,引我去地藏庙,自家就躲在无常大爷后头笑,老子尿都痾得一裤子。哼,引我去江西会馆的义庄注捉蛐蛐,说是那头的蛐蛐凶,妈哟,棺材摞棺材,到处是死人,遍地尸水,老子病了十多天,哼,只有你这起东西才想得出来。”“翻啥楦头,小时候的事啰嘛,浪大记仇心啊,今天要算总帐?”“帐就不用算,不过,以后请你公平点。”“唉…”大头大踏步走了,“把这龟儿骂疼啰,哈哈哈哈。”回家倒了半茶杯跌打酒咕咚一口吞下去,倒头就睡。
秦小红来了,穿件蓝布对襟袄子,黑布裤子,脖子上扎了条紫色纱巾,虽然朴素也比一般大学生整齐得多,时下激进的学生穿黄军装。“来啰,坐。”么哥从床上撑起来。“浪惨啊,丧德。”望了望么哥苍白的脸,眼红了,“还痛不?拿啥打的?”“锄头把子。”“锄头把子?”秦小红倒抽一口冷气,脸一下子白了,过了好一阵,“呃,没得事来看下你…呃,拿本毛主席诗词给你,是红卫兵编
注:义庄一般分属各地同乡会馆,过去交通不便,客死他乡的人运不回就暂存义庄。
的,上头有几首没发表过的,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噢,我看下。”“你背得几首?”“以前发表的大概都记得。”“我不得行,两三首。”秦小红今天不大有笑容。“疏枝立寒窗,笑在百花前…嗯,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未有杀人刀…”“是不是毛主席写的?”“弄不清。”“呃,你好像没得毛主席语录,过几天拿本给你,我爸爸单位上又要发。”“出去串连没得?”“出去个把月,耍疼啰…”不安地瞄了么哥一眼,赶快把话岔开,“呃,那个嫩娃儿是哪家的?你姐姐的?哦,我抱下。”没多久秦小红就告辞,“好,不坐啰,过几天再来。呃,将来你不会去找那个造反派的麻烦吧?现在外头好乱,打打杀杀的。”“不会,没得用。”她好像心事重重,么哥心里纳闷。
终于能起床了,头重脚轻,风都吹得倒,么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那块铁巴来,就差最后修整了。一天上午么哥把浪花拿到后院子去弄,屋头太黑,看不见。袁二哥上茅房,边抽裤子边过来,“活转来啰?哎哟,好吓人啊,在屋头我看不清,你的脸色白得像死人。”“呃、呃…”“弄啥子?”“雕个东西。”“我看下。”袁二哥教的是民办小学,不大有人管,就天天在外头搞丝网印刷,帮补下生活,专印红卫兵的红袖套、旗帜,生意做不完,早出晚归,满身油漆点子。“嗯,不错,好看,好看,是啥子意思?”“没得啥意思,弄起好玩。”“那几条铁链子,断的,是啥意思?喂哟,你想死啊?”“那是石坎子、石坎子。”“莫给老子麻麻杂杂的,老子是为你好,铲掉!”“是为革命先烈啰嘛,嘿嘿嘿。”么哥哪能讲真话。“你?太阳从西边出那天。嗯,当然也说得过去。”袁二哥翻过来翻过去,“中国式浪花?两面都用得有雷纹?是不是多了点?也太古色古香了。嘿嘿,故意留半边毛坯,好看,有味道得多。呃,要是放大到两米乘四米,八九十公分厚,或者再大些,立在祭天门就好看啰,用铜铸,雕塑的体积语言和天地江河配在一起才来劲,嗯,摆在大建筑前面当小品也要得。”“想得浪好,弄来安慰自家的,耍下子。”“躲起发奋啊,稳得起,你龟儿会弄。喂,铁的容易生锈,你看,拿去镀铜嘛。”“亮晃晃的,好难看。”“褪色嘛,生点铜绿就好看啰。”“难得求人,也没得钱,薄薄刷层暗红油漆算啰。”“也要褪光,哑点好看些。”“呃。”郑太太下楼倒尿罐,拎起刷把远远地张了张,不便拢来,回去马上又下楼,“么哥,在和袁二哥说啥子?能下床了?”“郑太,呃。”“郑太。”“做模具?我看看,不是,嗯,浪?么哥,好本事,有心思,好。要是你能看到解放前殷墟出土的石磬、青铜礼器就好了,当年我在北平见过,那上面的浮雕纹饰真美啊。”抬起头来,一双褐色的眼睛望住么哥,真不愧是燕京大学毕业的,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个大概来,她都快五十岁了,又生了个小女孩,“可怜,看你长毛嘴尖的,去剃个头,嗯?”“我走啰,晚上回来再摆,顺便帮你剃头,你就像才从牢里头放出来的。”袁二哥要赶去上班,对郑太太点点头。
晚上,袁二哥来坐,把围棋拿过来,除了《玄玄棋经》外还拿了本《围棋入门》来,“么哥,你在屋头养病,得闲就用棋子先摆个死活的模样,慢慢入门,得空我过来陪你走两步。”“噢。”剪头的时候才看见么哥后脑上骨头陷下去一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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