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信,没有消息,“此去两千多里地,你在哪个乡?哪个村?妹儿你浪绝呀!”打开纸条看,打开纸条看,“永诀?不会的,不会!”“你住啥地方?吃啥子?天哪,乡下拿地主姑娘不当人的!”剜却了心头肉,么哥一下子落了形,但凡可能知道点田慧芬消息的人都问遍了,偷偷去过滨江门几趟,那旧屋已经给租出去了。“呃,韦老师会不会有她的消息?”突然想起了韦教授,于是又赶去问。“没有她的消息,唉,可惜啰…我晓得你心头难过,小伙子,事情总会过去的,拿出点勇气来面对。呃,外文书店又来了一批密纹唱片,买来请你来听…”“噢…”日里夜里都在梦游,每一处他们去过、坐过的地方他都看过几遍。晚上寒意浸人,一身烂棉袄坐在江心石上想她一千回,想她一万回,四围幽暗,孤身只影,远处几点渔火若隐若现,时不时一声炸响荡进河谷,那是爆米花,半饥半饱的人们深夜还在弄吃的…哦,那片芳草地现在满眼枯黄,在这里我们说起过欧洲田园画派、早期印象画派…《干草垛》、《草地上的午餐》…哦,杨柳湾那块烂田还是冬天那样,万杆枯荷苦寒风,我们说起过八大山人画的残山剩水浸透了亡国恨,他钟爱枯荷。“么哥,啷个他画的水鸟都翻起只死鱼眼睛?是风格还是愤世疾俗?”噢,我们说起过徐文长,他爱荷,爱芭蕉,爱野藤,几朵野花、几张叶子便是他的天…恃才傲物却时乖命蹇,一生穷愁潦倒,最后疯了,狂了,作画大笔泼墨,汪洋自恣,妙趣天成,三百多年追随者纷至沓来…“么哥,徐文长哪来浪大灵气啊?恐怕他能和鬼神相通,没有怨、没有恨,只有宿命,看他画的芭蕉我隐隐听见哭声…”“你?”“嗯…么哥,莫喊这里叫寡蛋堆,好不吉利,再说西王母是人首蛇身,这鹅卵石变成蛇蛋啰,好吓人啊。” “噢…”“呃,你到底说下我们是天上的哪颗星宿?”欢子站在崖上一声低吠,蓦地醒过来,冻僵了,四肢发麻,江面上沆瀣轻扬,哦,都天亮了。
转眼到夏天,么哥远远看见个年轻女人带了些行李站在厂对面沿江公路边,心里一阵狂跳,走近一看不是田慧芬竟是秦小红,“咦,你咋会在这里?”“我想来碰下你,”她穿了条最时髦的浅蓝色的确凉百折裙配上件浅红色短袖衬衫,脸上一层毛毛汗,“田慧芬走了四个月啰,心头总是下不去,想来问下你她咋个些。”“我啥子消息也没得。”“真的?”“真的。”“我晓得,地主子女在乡下好惨…”“呃。”“其实,有件事一直梗在心头,在她遭勒令退学之前我就知道她要挨整,也知道你在这间厂上班,没敢告诉她,如果她早有个准备就好啰,想起真后悔,因为教务处、团委找我问过她的情况,我没说啥,也说不出啥来…田慧芬对我很好,住在一起两年,她啥事都照顾我,无论我玩到几点她都等门…我来这里找你已经不是一次了,只不过故意从这里经过,碰不到算啰,今天我搬回家,一个人在宿舍太孤单,我专门绕过来一定要见到你。”“噢,谢谢啰。呃,你一个人拎起浪多东西回家?”“呃。”“来,我帮你拎到车站,这里隔车站好远。不过,你穿得浪洋盘…”“嗯,你骂我。”“学校头忙不忙?”“忙下乡,忙下厂,读啥书啊。明年就毕业啰,多半是分到乡下去。哼,六五级的毕业生正在动员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哦。”“呃,你剪的日月星辰猫猫狗狗我贴在屋头墙上的,嗨好看,但是我爸爸,哥哥姐姐就不高兴,见一回骂一回,要我贴毛主席像、贴雷锋像,嘻嘻嘻。”“拿下来就是。”“为啥子呃,就不。屋头就是我最落后,弄到现在连党员都不是。”“噢。”到车站了。“好,慢走,看下哪天再碰到你。”“谢谢你,再见。”“谢谢你,专门转过来。”
么哥对谁都没敢讲田慧芬的事,约大头一道去花乡耍,实际是想碰下龙俞升,转到下午才找到,去他的农工宿舍坐了一会,那是间破茅屋,家里几乎啥都没有。当年的学习委员现在老了一大截,胼手胝足,十足的老农样,六七年没见面到底也生疏了。围坐在地炉子边喝老鹰茶慢慢说起了往事,“在这里养鱼?”“嗯,养鱼、种田…”“好多年啰?”“呃,五八年底。”“吴老师饿死啰,傅老师疯啰。”“啊?呃…”他眼红了,盯住炉子望。“你们两个在做啥子?”“我当搬运工,他当江湖电工,嘿嘿嘿嘿。”气氛轻松些了。“松松在搞啥子?”“在乡下教书,五八年底补划成右派…”“呃,想问你个事,童教院为啥子不把你遣送回乡下?”“哦,是命,大老刘样子凶,人好,为我找好工作才转户口…”“哦,要看命,要看单位…”“现在又紧啰,说是有个,有个文件,后啥子,好多条啊…”“田慧芬跟她老汉遭遣送回湘水天恩县去啰。”么哥脸色如土,再也忍不下去。“啊?哪个时候?天!”大头惊得呆了。龙俞升沉吟了半晌,“当初想办法不走就好了,现在讲,太晚啰。么哥,我警告你,千万莫去找她,湘水那头最左的,弄死你俩个当打死两条狗,除了人人称快以外,绝对没得人敢站出来为地主子女伸冤的。地主子女的遭遇我知道得多啰,不想多说,啷个黑法,哼,总有一天会昭雪…”
么哥心悬悬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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