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天阴,春寒扎骨头,两人就在田慧芬家后山上找了块开阔地来放。这鬼挑担不易起飞,两头难平衡,兜了好一会,终于放顺了。田慧芬圈住筷子两头慢慢放线,风筝飞得远了、高了,开心地笑道,“长这样大我还是头一回放风筝…”“噢,要是可以再过童年就好啰。”“哦,又可以看你从前啷个拂法。”“怕要累死你、吓死你。”放了一会,么哥笑道,“想不想打土电话?”“土电话?啷个打法?”么哥掏出张纸来蹲在地上裁成一方方纸片,再折成三角形,把顶点掐掉,展开后,小方纸的中间就有一个圆孔。“来,你看好…”么哥拿过线轴,扯断风筝线,从小孔中穿过去再接好,一松手,那纸片便沿风筝线像风车那样边转边往上升,田慧芬盯住朝上看,笑得合不拢嘴。“这个玩意也许工业技术用得上,风筝线就是导轨…”么哥得意完啰。“你现在连玩,恐怕连做梦都要想到技术,唉,真是。”么哥递张纸片给她,“来,你打,想打给哪个?”“打给我妈妈,她心肠好,一定在天上。”纸片往天上飞去,田慧芬凝神望了好半天。“喂,跟你妈妈说些啥子?”“不讲给你听。”“再打一个。”“要得。”“打给哪个?”“打给你。”纸片转悠悠地往上飞,“…么哥,我想跟你说…我们两个不好啰…不管好了多少年,不管感情有好深,总之,现实不允许,太危险…你想,我是地主的女儿,你又是反动家庭的,两个人在一起找死呀…”“哦,是的,两个蚂蚱绑在一根竿竿上。”么哥笑道,并没当真。“是舍。再说我父亲是病的,啷个下地挣工分嘛,啷个养活自己?送死去呀?无论如何我也要跟他下去。”“也道是,不过,不会浪严重…”“信不信由你,总之,我不想连累你…”“你毛病,乱扯些啥子,一会要结婚,一会又不好啰,你烦不烦…”田慧芬哭了,哭得那样伤心,“你会舍得分开啊?我才不信。”“是的,舍不得,打死我也舍不得,但是…一定要分开…你听我的,听我的,要得不?要得不?”“要不得。你算啰嘛,扯啥子。”么哥劝了好一会,替她擦干了眼泪,“还打不打电话?”“打,打给命,打给上帝。”“哪个上帝?”“天地。”“噢,是。”田慧芬手一松,纸片欻一声便直直地往斗线飞去,一个转也没打,么哥笑道,“喂哟,飙得浪快,嘿嘿,“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田慧芬突然脸一沉,“哼,到这个时候还要挖苦我,我都遭开除啰,我哪个时候想要青云直上的?”“啥子挖苦你啊,各人往自己头上套。”“我到底是读过点书的,这是曹雪芹讥讽薛宝钗的话…”“唉…我没这个心。”“你呀,就是喜欢随嘴乱道,五年前那个晚上,我问你我们是天上的哪颗星宿,你说总不会是参商星啰,好啰,一语成谶,我们就是参商星,终归要各奔东西,永远见不了面。”田慧芬边说边哭。“讲得像真的,唉,你就爱乱想,穿凿附会。”这时风筝线突然断了,抓也抓不住,风筝无力地向嘉陵江那头飘去。“好啰,我就是只断线风筝…”“不是说晦气都带走了嘛。”“唉…”

  没得放的了,下山。一宿没睡,么哥要回厂去,梅厂长拎了部收音机来修,是他战友的,赶住要,只将田慧芬送到家门口,“我不进去啰,明天晚上来。莫要想浪多,有啥用啊。”“嗯…”田慧芬泪水还没干。

  么哥走了没大一会,派出所下段干部、居民委员、百货公司干部和两个外省公社干部推门进了田家,“你叫田慧芬嘛。”“是。”“你父亲是逃亡地主,根据上级有关规定必须遣送你们两父女回原藉,”派出所干部道,语气严肃,“你们的户口和购粮证已经下了,这是户口迁移证和粮食转移证,你看下。”在田慧芬眼前晃了一下就递给百货公司干俊!改阆衷谑帐靶欣罡颐亲摺!埂肝摇裉觳蛔咝胁恍校俊固锘鄯伊成野祝舨叮肝矣惺乱欤庑┘揖咚淙焕谩埂阜拍愕墓菲ǎ∧闶翘油龅刂鞯呐颐墙布矍俊构绺刹垦淇纟舨悼乔估魃鹊馈!改愀峡焓帐埃馐乔菜停皇翘角住!姑窬馈;赝范跃用裎钡溃改阄饰首罅谟疑嵊心母鲆庑├么病⒗霉褡印固锘鄯矣么驳グ蛔印⒁路游铮蟛糠侄髦挥腥恿耍郎下トナ斩魇背萌瞬环辣感戳苏胖教踝印L锘鄯医欣钐粝律剑碧焱砩狭礁概惚谎荷隙サ幕鸪怠;鸪蹈找豢绺刹刻统鲎厣话丫咀√锘鄯揖屠Γ锘鄯冶哒踉吆埃肝也皇堑刂鳎闫旧蹲永ξ遥 构绺刹烤咀∷牧礁”枳铀呈志褪橇蕉停瑩伒锰锘鄯铱诮翘恃环蠢Φ奶锔缸诘厣系溃阜颐米?#60594;,捆就捆啰…”有旅客看不过眼,质问道,“呃、呃,你们凭啥子打人?侵犯人权!”公社干部回头吼道,“你帮哪个讲话?这是逃亡地主!”一听见地主二字,哪个不把头缩回去?再没人敢吱声。中央下的内部文件,禁止贫下中农子女和地富子女通婚还是热和的呢。田慧芬被反绑,一把推到地上跟她父亲坐在一起。

  第二天晚上么哥赶去田家,走到山脚见到田家没有灯光已心知不妙,沿石坎急步奔上去,只见瞎灯熄火,屋门上锁,里面空荡荡,连喊几声田慧芬没人应。隔壁曾三娘抱么妹花儿开门出来,“小哥哥,莫喊啰,慧芬昨天就遭拉走啰。”“昨天?”“呃,下午四点过。”“现在在哪儿?”“不晓得,说是送回原来的乡下。”凑过来悄悄塞了张纸给么哥,轻声道,“昨天邻居来搬桌子、板凳的时候,我和我家大辉上楼拿她送的书,趁乱要我交给你…”“天哪,妹儿…”下山,去到路灯下打开纸条。

  么哥:

  我将被押回原藉。天底下容不得我们,此去已是

  永诀,千祈莫等我,好生活下去。

  别了!

  慧芬

  么哥一阵心悸,手脚发麻,心想也许他们还在百货公司,便连走带跑往那儿赶,传达室的老汉从小孔中伸个头出来,他见过么哥好几回,“走啰,昨天晚上就押走啰,造孽,这两父女…”说完就关上小窗。去哪儿呢,么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掏出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呃,去火车站,万一…这里站站,那里望望,哪里找得到,看完时刻表就去候车室,东去的(往南,经贵州向东)、东去的…出来又看时刻表,东去的、东去的…哪有个影子,半夜了,回厂还是回家?今天星期六该回家,心往下头沉,踉踉跄跄回到周家祠堂,像斗败了的孩子扑进亲娘的怀抱。外婆起来开门,“半夜才回来,怎么回事?”“我有事…没甚么…”母亲也起来了,“咋这样晚回来?都快天亮了。”“上同学那儿去了…”“你饿不饿?”“不饿,妈,外婆你们睡罢。”么哥不想睡,关了灯,坐在小桌前追悔莫及,“妹儿,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我自私、自卑,又好强又愚蠢…如果我们登记结婚你就不会被遣送…”泪水终于忍不住往下淌。“我真蠢,一直以为你会跟龙俞升一样户口留在城里头…”么哥陷进了无尽的自我谴责中,在一起的情景让他扯住心口痛,坐到天曚曚亮么哥才躺下,今天得帮家里做事,不能让母亲看出点啥来,她也急不得,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