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长褥疮了,大床烂得不行,给他换了个小床单睡,好给他翻身,程大夫、元慧每天来给他翻身、换药。么哥走到床前,父亲睁开了眼,“噢,元愚,你回来啦。一会…一会…等元慧回来,你叫元刚下来,我…有话要说…”大限要到了,李先生心里明白。“噢。爸爸,您先养养神,来了再说。”么哥没法往下说。
“嗯,都来啦,趁我现在还清楚,得立个遗嘱…也没几句话…元刚你记下来。”李太太、元刚、元慧、么哥站在床前。“我死以后,家不能散,你们要孝顺,凡事听你母亲的,有能力的时候,把我的骨头移葬南京。兄弟几个要互相提携,互相帮助,元刚病重,生活费主要由你们二哥负担…就剩你了,元愚,你一定要上进,努力自修,当个技术员,听见吗…要说的就这些了。噢,还有,”望住李太太,“别给我穿寿衣,我是军人,给我穿中山装。”“嗯,是。”李先生头脑清醒,语调平静,面对生死毫不动容,稳住了家人的情绪。虽然只字不提过去,毕竟至死不渝。“爸爸,写好了,您看看。”元刚把稿子拿过来,么哥、元慧在后头将父亲扶坐在床上。“噢,就这样,你誊三份,一会我签字,寄一份给你二哥。”
“青青的叶儿红红的花,小蝴蝶贪玩耍,不爱劳动不学习,我们大家不学他…”小抗美、小援朝一对孩子坐在家门口小板凳上边唱边做作业,一转眼都四年级了,在达志小学是老师最心爱的乖娃娃。“做功课啊,小抗美、小援朝,来,来,吃糖。”陈太太满脸堆笑,陶主任听见了,从里屋出来,“快谢谢陈婆婆。”“谢谢陈婆婆。”“哎,乖。”陈太太拎了一大包烟酒糖果进屋,“唉,小意思,小意思,我说陶主任?,你又辛苦一年嗒,马上要过年嗒…”“莫客气,坐坐。”丈夫张有元一声不吭上茶,两人客套了一通,陈太太凑近陶主任耳朵,“有件事想拜托您哪。”“啥子事?”“我个牙子昭斌二十六、七岁嗒都冇成家,想拜托您做个媒…”“哪个?”陶主任笑得甜滋滋的。“芳妤,西厢房楼上的芳妤。”“噢,小护士。”“以前两人好好的,见面有说有笑的,我讲么子都方便,自从昭斌出了那件事以后,两人就不说话嗒,其实我个斌牙子好清纯,和那个砍脑壳的寡妇搞那摊子事情全是被她勾引的…”“哦,是,是。陈妈妈,你放心,我去做做工作…”“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酬谢您…拜托啰、拜托啰。”
芳妤在医院工作好几年了,模样标致,品行端正又求上进,自然追求的人多,曾和几位大夫有来往,可最后都因为的她阶级成份太差,无疾而终。昭斌对她早有意思,但是芳妤却只当他是哥哥,在和寡妇那摊事平静后没事人一样来找芳妤,被芳妤挡在门口臭骂了一通,从此两人再不打招呼,不仅如此,芳妤见了陈家老俩口子也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这天陶主任瞄见芳妤下班回家施施然跟了上楼,“下班喽。”“咦,陶阿姨,坐、坐。”“嗯,我来查火…”一屁股坐到芳妤床上,涎起脸扯家常。这是居民委员的权利,辖下几百户人家哪家不能去?爱坐多久坐多久,尖起眼睛,竖起耳朵监视任何人,何况这个小丫头。“医院忙不?”“忙。”“在医院头吃的饭?”“呃。”“你妈妈死了好多年啰。”“呃。”陶主任好功夫,绕山绕水终于绕到正题上,“呃,耍朋友没得?”“没有。”“我说,芳妤,以前我看你和陈昭斌两个有说有笑的…”芳妤一听已猜到大半,沉下脸道,“陶阿姨,最好莫提这个人,这起流氓、烂东西…”“莫这样说,谁不会犯错误?人家还是多老实的…”这第一回合自然不欢而散,不过有陈家的好处,陶主任哪得放手,嘿嘿,日子长,慢慢来,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星期一,么哥将废铁巴拿到保管员那里秤了斤两,付了两毛钱算是买下了。早前有人向梅书记报告么哥和小哑巴半夜偷偷做私活赚钱,梅书记虽然心中有数还是提醒么哥好好学技术千祈莫随便。么哥将铁块夹在虎钳上用凿子凿了几下,知道好难搞,自己不是钳工更不是模具钳工,要想将三个窟窿凿成一个大洞还要在里面雕一朵浪花谈何容易,没半年时间休想弄好。
转眼年关到了,三十晚上田慧芬来么哥家吃团年饭,两人都没对李太太说起田家父女的事,都在等开年后向省教育厅申诉,李太太只觉得两人有心事,又不便问。周家祠堂的弟兄伙见么哥回来都挤在后房间说话,可闹热啦,田慧芬强装出笑脸来和芳妤闲聊。松松也回来了,都知道他有女朋友了,是个上海姑娘,在工校读书,没见过。大头道,“带来看下嘛,看下会蚀本啊?”松松脸红了,“才认识没几天,啷个好带来嘛。”只有芳妤含笑不开口,她认识这上海姑娘。“呃,么哥,说是你有一副围棋?过年没得事,大家学下。”袁二哥道。“要得。你拿去下,我时间少,厂头停不得电,我每天晚上要回厂。”从抽屉里拿出围棋和《玄玄棋经》来。“嘿嘿,过年都不得清静。”“我家也有一副,是我老汉从前下的,还是云子?。”芳妤道。“借给我玩。”昭斌抢住要。芳妤白他一眼,转过脸去。这昭斌哪会上心去下围棋,出了那事以后没多久就向厂里请长假,家里给他买了部缝纫机偷偷干裁缝,收入比当工人高多啰。一伙人散去,松松回转身对么哥悄悄道,“年初三有空不得?一道出去耍,或者到你家来听唱片。”“年初三不得行,厂头要我检查电路,初四要开工。”“那么…我和芳妤还有我那个朋友到你厂头陪下你要得不?还没去过你们厂。”“那再好不过,我跟值班的说下就是。”“呃,喊田慧芬一路来。”“呃…她家头有事。就这样定。”
么哥好少有客人到访,食堂没上班还要亲自掌灶真新鲜,一早就去自由市场买了两斤高价肉一瓶白干酒一堆白菜苔回来才去查电路。小哑巴、欢子跟了过来,么哥比划了一通,“我有朋友要来,你去看看笆篓头有没得鱼。”中午,小哑巴笑嘻嘻地拎了条斤把重的鲤鱼回来,今天运气真好。下午三点多,松松、上海姑娘、芳妤来了,这上海女学生叫花文娴,是个身材匀称,模样秀美,皮肤深润的姑娘,父亲是工人,一家人跟工厂一起内迁到巴城。么哥将他们让进了他的修理间兼狗窝,“哦,你在这里修电机,在这里睡,也还可以嘛。”松松道。“呃。”小哑巴提了壸开水跟了进来,欢子在后头低吠,么哥又说又比划连忙介绍,还要喝住欢子,扰攘了好一会。“哦,你又多了两个兄弟。”芳妤笑道。花文娴是生人,么哥有些拘谨,还是芳妤灵便,朝么哥笑道,“呃,么哥,松松元事大,在乡下写生画出个美人来啰。”松松、花文娴脸红红地一起笑了。原来松松在乡下管制教书兼做工友,除了生活清苦,政治上抬不起头来,空余时间还是有的,老婆跟别人走了,又当不成诗人,可以画点水彩画解下闷。可巧在画画的时候一群下乡支农的工校学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正是花文娴…后来花文娴病了进城看医生,两人一起去找芳妤,所以芳妤最先知道。“李哥哥,你还修收音机?水泵?”熟络些了,花文娴用生硬的巴城腔问道。“呃。”“莫叫他李哥哥,好难听,就叫他么哥。”松松、芳妤、么哥一齐笑了。换到是个熟人,么哥一定会别起上海腔跟她瞎逗。外面时不时有人叫小师传,原来么哥有客人来惊动了住在厂里的职工,这个端盘花生、瓜子,那个端碗腊肉、泡菜甚么的。“么哥,你人缘浪好啊。”“呃,过年嘛…再说是你们有口福,今天笆篓里头有条斤把重的鲤鱼,以前十天半个月也碰不上一条。”么哥平时肯帮忙,谁家要修电灯啥的一叫就去。“么哥,你这里全是技术书啊,还做笔记。”松松去到么哥床头翻书。“是,要吃饭嘛。”“现在不看历史书啦?”“呃。”“也不搞艺术啦?”“嗯…”么哥依然不提想搞雕塑的事,起码在没搞出东西之前是不会说的。“呃,我把你的铺盖拿去搓啰。”芳妤道。“不,我自己会洗,过年,你们是客…”一把将芳妤拉回去坐,“来,唱歌,好多年都没在一起唱了。” 大家唱起了流行歌曲,唱起了念书时候的歌,外面哄满了邻家的孩子。花文娴不大会唱,也起劲地跟下去,她爱松松,爱听他唱的每一支歌。该弄饭了,么哥起身去开水房,回头问花文娴“吃得辣不?”“还行,来这里两年了。”“那就撇脱些。”芳妤笑道,“算啰呃,你会弄啥菜啊,等我们两个去。”么哥挡住道,“煮熟就行了舍,唱你们的,那是开水房你们莫去,再说也没啥菜,两下就弄完了。”“洗干净点,莫弄得我们闭起眼睛吃毛虫。”果然,么哥去了没大一会就端菜来了,一锅素白菜苔、一盆清水汆肉片,一大碟盐巴辣椒面蘸水,一大把葱蒜。小哑巴端鱼来了,是清水煮的整鱼,没有剖,连鱼鳞也没刮。“嘻嘻嘻嘻,笑死人啰,这就是你弄的菜啊,敷衍也不是这样敷衍嘛,全部清水煮,不放油盐,蘸辣椒吃,想得出啊。”芳妤笑得前仰后合。“没得油啰,这样也好吃,天然原味舍。”“鱼鳞也可以吃啊?”“这是他们家乡的吃法,你又不是憨的,不会捡肉吃?试下再说嘛。”“哦,葱蒜也不切,抓在手上咬,我们两个是女生啰嘛,又不是北方汉子。”“好,好,我去切。”“带点酱油来。”“噢。”三人说起了么哥,“么哥快成农民啰,苦得?,有点盐巴、辣椒吃就行啰,是不是所谓君子远庖厨才浪马虎啊。”“哪点,我在乡下教书还不是一样乱弄来吃,他的心哪在这上头,莫看他啥子都将就得,就不晓得这龟儿一天在想啥子,他肯定在用功读书,你看他老汉随便哪阵手上都捧起本书…”“他从小就好胜心强,打不死的程咬金…”
举杯,特别要感谢小哑巴,个个伸出大姆指来夸他做的鱼好吃,小哑巴高兴昏了,一杯一杯往肚里倒。“干杯,谢谢么哥的乡下饭。”“又辣又寡人,不过寡点才香。”“喂哟,你一筷子叉浪多,简直是条菜母猪,哈哈哈哈…”正是酒酣面热时,欢子突然一阵低沉的咆哮,么哥一把按住它,小哑巴连忙轻轻拍打,欢子可是条猛犬,千万要留神。门开了,昭斌突然闯进来,欢子吼了几声才歇气。“你啷个会晓得呃?闻到气味啰?”松松笑道。“还有哪个嘛,你家栀栀讲的。”么哥连忙斟酒,不再记恨二哈打死他心爱的黄猫,只是平时没啥往来罢了。芳妤当然知道二哈是冲住她来的,虽不高兴也不便做在脸上,让条板凳给他坐。“你龟儿没得口福,”松松酒性上来了,“素白菜苔、清水鱼、清水白肉全吃完啰,邻居送的泡菜也吃完啰,只剩点肥腊肉,也是人家送的。”“不要紧,还有一捆菜苔,我去煮。”么哥说完就出去了。“我不怕肥,越肥越安逸,莫煮菜,莫煮菜,”昭斌拿起筷子就开干,“好吃,好吃,啊哟,油水遍飙的来…么哥是有两刷子,走到哪点都吃香,其实我早就知道,龟儿捱得,又勤快,人家喊一声小师傅,骨头都酥啰,那比唤狗吃屎还跑得快…哎哟,这是啥子酒啊,红苕酒,霉的,刮喉咙…”芳妤恨恨地转过脸去。两杯下肚,昭斌睄了房间一眼笑道,“李将军的么公子就在这种窝棚头求衣食,唉,穿得像叫化儿还满不在乎,我就不住啰…还说他家有侨汇,笑人。”芳妤眼一斜,“喂,他家那点侨汇是拿来买棺材、买药吃的,还莫说遭人家骗,数下他家有多少病人、老人,不兴想下。”芳妤总是卫护么哥。
小哑巴醉了,倒在么哥床上打呼。送走了松松几个,么哥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往滨江门赶,到田慧芬家快十点了。田慧芬像是哭过,说话有气无力的,实在她有预感父亲将被遣送回原籍,决心跟父亲一道回天恩县老家去,好有个照应,想告诉么哥两人的关系就算了,那太不现实,太危险,边想边哭,哪里舍得,最后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说了一会话,田慧芬突然道,“么哥,明天下午放风筝去要得不?你去扎一个。”“半夜想起歌来唱啊,我十多年没放过风筝了,再说现在才二月初,要有风才得行舍…”“你就试下嘛,平时都是我依你的,你就依我一回嘛。”“嗯,我倒是可以补半天假的,现在要回去找竹子、白皮纸…我的?子早就没有了,你明天早上去买几只棉线拿根筷子绾在中间,会绾不?斜起绕8字,最后绾成个鹅蛋形,记住,线头要打死疙瘩,不然风筝会飞走的,疙瘩打小点…”
做笆篓还剩下几片竹子,找到半张白皮纸,只够糊个四块瓦,那太不象样,哦,可以糊个鬼挑担。么哥赶快片竹子,先扎个圆圈,再穿条横筋两头长长地伸出去正是个横放的中字,糊上皮纸,横担上得粘上鸡毛,这半夜三更上哪找去,剪了些碎纸来将就,活像两根哭丧棒。糊好了,好像差点甚么,么哥顺手画了个鬼脸,仔细一看,似足了半坡遗址的人面纹,不觉笑了出来…天麻麻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