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元旦过后第一个星期六田慧芬没到老地方去,就是厂对面坡上一个转弯处,翻过去就是江,今天又没有来。“早几天有两个穿干部装的人到厂里找梅书记不知调查啥子,乔班长也在场,后来碰见乔班长,她不安地望了我一眼闪开了,不晓得为啥。”当然事出有因,为首的正是师范学院的党委秘书,来调查田慧芬和么哥的关系。这位秘书党性极强,手上一大堆学生案子,田慧芬的事只是按条规办理,不算个甚么,学校最近出了个反革命集团那才要紧…么哥等急了,顺住田慧芬的必经之路往学校走,到校门口还是没有人,干脆去她宿舍,么哥平时不大去那里的,不想找闲话。敲门,只有秦小红在,“呃,是你,她不在,进来坐,她一会会回来的。”么哥一阵为难,“进来嘛,站在那里干啥子。”秦小红套了件高领红毛线衣,一条蓝布裤子,么哥坐到田慧芬桌前,背对她。秦小红倒了杯水,“对不起,只有白开水。”“噢,莫客气。”么哥心不在焉,拿起桌上小小的鲁迅像把玩,那是他送她的。“看你这样子一定是等急啰,要放假啰,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是弄个…”“呃,没有…”么哥心头烦,又不知对生人说啥子,顺手拿起桌上的小剪刀胡乱剪纸,一条狗,一只猫,老鼠、三只老鼠,鸡、小鸡,鸭子、鸭崽崽…“呃,加个太阳。”秦小紅悶壞了站起看這個又?腆又古怪的青年在搞啥子名堂,“嗯,加個月亮…還是太空囉,加點星星…嗯,再加個竹籬笆。”“嗯,还有??”么哥抬起头来,两一齐笑了。笑声推倒了竹篱笆,两人轻松多啰,“来,你起来,让我把它粘在黑纸上…”“噢。”“喂,田慧芬说你是工人,卖苦力的,是不是啊?”秦小红坑住头边粘边说。“是。”“你哄我。”“没有呃。”“你们是同学?”“呃,初中同学。”“耍了好多年啰?”“嗯。”“粘好啰。”“哦,嗨好…”“送给我。”“要得,反正是我们两个弄的。”“呃,你叫啥名字?”秦小红转过脸来,两人面对面坐。“李元愚,就是最蠢的意思。”么哥笑得憨憨的。“乱说。学校头好多男生追她,但是她就要和你好,你一定有啥子本事。”“没有,没得本事,所以考不取大学。”“那不算个啥,我老汉、我爷爷都不识字,也是苦力。呃,你喜不喜欢音乐?”“喜欢。我晓得你是读音乐的。”“读个啥啊,琴房都没去过几次,动不动就下乡,将来教小娃娃唱歌去。”“嗯。”“晓不晓得贝多芬、莫扎特?”“晓得些。”“格里格?”“听过他的钢琴协奏曲,《秋天》。”“哦?”秦小红惊奇地望住么哥,么哥这才看清楚秦小红是个五官端正活泼开朗的女学生,挺看笑,却依然拘谨,问一句答一句。“呃,你喜不喜欢声乐?”“喜欢。”“我觉得你一定有副好嗓子,声音都听得出来。”“哪里,号子喊多啰。”“你喜欢那一类歌曲?”“嘿嘿,嗯,啥子都喜欢。”“我喜欢俄罗斯民歌,你呢?”“说不清,中国民歌、英国民歌、美国民歌也好听。”“嗯,你这个工人不简单,喜欢浪多东西。”正说,田慧芬回来了,脸白得像纸。“哦,在这儿,太晏啰,幸好我没敢去厂头找你。”秦小红笑道,“田慧芬,你哄我,人家是啥工人啊,啥子卖苦力的哟,你看这张剪纸,是他剪的,兴趣浪广泛,就是不爱说话,坐在那里像个女娃儿…”“他和你不熟嘛。”三人说了一会话,田慧芬起身道,“快十二点啰,我送你出去。”

  林荫路上寒风刺骨,最后几片梧桐枯叶终于掉了下来,春天近啰。“我遭勒令退学啰,教务处昨天找我谈话,说我隐瞒地主成份,下星期一宣布。今天下午我家遭抄家了,百货公司来了好几个人把我家搜遍啰,好凶,说我老汉是地主,抄完了把我老汉押到单位上关起,不准回家,我老汉是病的,一天咳到黑…”田慧芬两眼泪水。“啥子?勒令退学?地主?”“说是解放前两年,我老汉回去收过租,唉,是帮我伯伯收的…收完了才带我来巴城的,啷个办啊。”“莫哭、莫哭。”“么哥,书读不成了,还要防他们下我的户口遣送到乡下去,最好马上和你…结婚。”“啥子?结婚?你在讲啥子啊。”么哥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想法弄得不知所措。“是的,结婚。”“你是不是吓昏啰,书是一定要读的,就只差一个学期了,想办法申诉嘛。我们才多大点啊,我拿啥子来娶你啊?二十九块钱,我哥哥姐姐都没结婚…城里头有的单位也有地主,就在单位上管制劳动,有个啥嘛,辛苦,抬不起头来,承起舍。龙俞升是地主娃儿,在花乡农场养鱼,依然是巴城户口…无论如何你也要上告,争取把大学读完,然后存钱结婚…好不好?”结婚这个字眼在为势所逼下说出来一点也不激动人心,只有难受。“告啥子啊,告共产党?想得出来啊。我可以出来像你一样找份工作,二十几块钱加起来照样能过日子。”“不光是钱的问题,你昏啰,是你的前途,前途,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争取,你仔细想下。”“没有希望的,嗯…明天我搬回家,不能等人家把我赶走。”“你每天要给你老汉送饭?”“呃。”“明天是星期天,早上八点半我在这里等你一路拿行李回去,再一起去送饭。”“嗯。”

  两人在校门口分手,么哥赶回工厂,一路上心烦意乱,“伯父被关押,田慧芬被勒令退学,迫于形势提出结婚,这是啥世道?地主、地主,地主就该死,地主本是生存竞争的产物,你说他反动就反动,你说是三座大山便是三座大山,要他死就死,从土地革命开始,被打死、活埋、枪毙的地主百万计都不止,还莫说子女,弄到今天还不歇气,还要整,唉,脚底下这块黄土地染满了地主的鲜血…枉道!”打开修理间门,心头火烧火辣地难受,拧开水龙头咕咚咕咚往肚里灌,冰凉的冷水像刀割一样沿食道淌进胃里,一下子让么哥想起了什么,“嗯,钻进了我的无底洞啰,嗯,弯曲空间…呃?再硬也要钻个洞洞出来。”掩上门立刻去开水房找小哑巴。欢子一听见门响已迎上来,不停地摇尾巴,小哑巴却睡得烂熟,摇都摇不醒。去到锻工房,小哑巴生火,么哥捡了块巴掌大小近乎长方形的废厚钢板放进煤火里烧,烧红了,么哥左手钳紧摆到铁砧上,右手夹住冲子,示意小哑巴锤下去,小哑巴疑惑地望望么哥,不知这是干啥子,最后,在钢板上硬胀出一大两小三个窟窿。弄完了,小哑巴指指机修车间里的钻床对么哥比比划划,意思是,“你笨得痾牛屎,用台钻打孔省事得多。”么哥朝他笑笑。在么哥心里这是一副枷锁,大孔锁脖子,小孔锁双手,他要在这块钢板上凿出他的梦来。

  去到滨江门已是十点了,满屋狼藉,昨晚田慧芬顾不上收拾就赶去找么哥。“你做饭,我来收拾,撕烂的报纸就算了,过两天再糊。”么哥说完就执拾,家徒四壁,打扫也快。“么哥你看住饭莫烧糊了,我去挑水。”“我来,我来。”么哥一把夺过扁担下山去。十一点,大体弄停当了。么哥道,“时间来得及,你去理下你的书架,自己摆的顺手。你莫想别的,天塌下来又啷个哟,哪有文章要紧,就当没有勒令退学这回事。”田慧芬今天似乎平静些了,“么哥,稿子都遭他们收走了,你说得轻巧,我哪有心思,刚开始整理儒释道诸家对商人的看法…抄家的人来了,一看是手写的东西,以为是啥子地主的变天帐,抓了塞进包包头,挡都挡不住,吓死人啰,现在啥都没得啰,唉。”“啷个嘛,心头总有个谱谱,继续弄你的,不理,送饭回来就写申诉书。”“等我想下再说,马上放寒假,找鬼去,晚一点无所谓。”两人边走边说,“…其实,说到结婚,这还是我爸爸的意思,他怕单位上将我们两父女遣送到乡下去,如果我们结婚就不会下我的户口。”“哦,不会,恐怕没有这样严重,最多留在单位上管制…再说,难道要我乘人之危?算啥子嘛。”“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唉,我父亲病的,要是一个人遣送回原籍啷个做啊。”“不会,啷个浪绝啊。”百货公司的干部哪让他们见田父,只好把饭放在传达室,私设监狱寻常事,谁敢哼一句。“么哥,忙了一上午了,你就回去,你爸爸瘫起的。”“要得,莫乱想啊,静下心来,弄你自己的,我明天晚上再来。”“呃。”么哥没对她讲昨晚鍜工房的事,他打算将三个洞连通抠成一个大洞,在洞里凿出一朵生命的浪花来,留到将来那个最美好的日子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