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秋凉了,没人下水,么哥牵田慧芬踩住露头的卵石爬上寡蛋堆。皓月当空,波平如镜,田慧芬却心烦意乱,半天不说话。“…上头在查我父亲,找去谈过几次话,写过几次交待材料。”“你父亲解放前是学生,后来当店员啰嘛。”“是舍。”“你父亲不是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吧?”“不是。”“信过啥宗教没得?”“没有,他没有宗教信仰。”“那查个啥子哟。”“家头以前有几亩田,是我伯伯的,我父亲好小就出来读书的…好啰,讲别的,提起心头烦。”坐了好久,田慧芬道,“明年就毕业啰,也不晓得学了些啥子,毕业论文得准备啰,免得到时候打急抓。”“想写啥子?”“想写一篇关于中国重农抑商思想的由来和发展,才只是个想法,找了些素材,架子还没搭起…”“呃,要得?。”么哥很认真。“我是这样想的,事情要从三千年前周灭殷开始…”田慧芬从容道来,“商代本是一个手工业、商业相当发达的朝代,创造了极灿烂的青铜文化,八佰多公斤重的司母戊鼎、数十万件产自西方的佩玉和产自东方的贝饰便是证明。来自周原的文王、武王经几世人的努力在农业上取得了成功,有饭吃这是天大的事,人们争相依附,武王卒能囊括四海。一个王朝的覆灭当然有种种原因,一个朝代的兴起,也必然会碾碎过去的经验,那就是商代活泼的商业机制被以农为本的周天子压抑。”田慧芬停了停,“后来武庚叛乱被周公荡平,周公便将殷朝顽民迁往洛阳去管制务农。”“嗯,“成周”集中营、战略村,嘿嘿,也许是世界上最早的吧?”么哥笑了笑。“这些殷朝贵族、百工首领、自由民改行种黍稷糊口当然困难,周公依然让他们牵牛出去做买卖,孝事父母…终于殷顽被征服。大封建下,以农为本,民心变得淳朴,周代绵延数百年…”“是,三千年来,对商人的看法都是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刁民。”“…到了秦代,事本而禁末,本当然是农了,商当然是末,地位就更低下了,穿鞋都要一只白鞋一只黑鞋以示区别。”“是,打仗拉兵,发闾左,先拉商人、上门女婿去填沟壑…解放前,良家女子好难嫁给商人的。也奇怪,两次在陇东、渭河平原上取得的农业进展都促成了改朝换代,一次是古公亶父及其子孙们种稷、麦,就是你刚才说的周灭殷,七百年后,以《垦草令》为中心的商鞅变法,推动秦并六国。实在,增产粮食的甜头也导致农本思想更稳固,商人当然倍受歧视。我觉得稷大概就是麦,看看以后出土的古代粮食分析会有个啥结果。”么哥显然偏重实证。“哦,都是麦子作的怪,麦子灭了殷朝、灭了六国,嘻嘻嘻,呃,像是有点道理,”田慧芬望住么哥笑了,“嗯,秦以后,各代多延用秦制,商人啷个抬得头来,唉,一块大石头压在商人脑壳上,一压三千年。可惜历史不能倒流,要是周天子在农本思想的基础上给商人较大的自由和尊重,恐怕中国不会这样穷。”“恐怕资本主义早就在中国萌芽了。”么哥赞同道。“近百年来好些了,叫士农工商,现在叫工农兵学商,商仍然排最后…”“现在哪有商,商是国家的,个人从商叫投机倒把分子,嘿嘿嘿嘿。”歇了一会,么哥突然笑道,“呃,头先你说到殷顽,我想如果商鞅和李斯是殷顽的后裔就闹热啰。”“啥子?两个才气横溢的铁腕宰相?隔了七八百年啰…啊,卫公子,卫国,淇县还是濮阳?殷地,河南东北边。楚上蔡,也,在东南,靠近殷商…咦,你啷个不提吕不韦呃?阳翟也在河南,也属殷,你是不是也看不起商人?”“嗯,嘿嘿嘿,秦灭六国也可以看成灭周朝,那不是殷朝子孙的大报复?哈哈哈哈。”“乱弹琴,阴谋论。不对、不对,商鞅明明姓公孙,祖上姓姬,康叔的后代。咦,嘿嘿,又是个小娘养的…”田慧芬一下子捂住嘴望住么哥。“血统是要算含量百分比的,”么哥朝她宽厚地笑了笑,“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和历史耍下子,又没要你写进文章头去。”“两三千年了,啷个求证?”“如果找得到他们的骨头也许会有办法。”“又来啰,又是啥子染色体啰,你啷个不说时光倒流??可以盯起查嘛。你呀,随时都想掏出你那把自然科学的尺子来。呃,你是不是觉得殷人很有智慧?”“不敢说,差别总会有,至少像你说的倾向性。哈,你又认真起来啰,没得实证,突发奇想,和你开个玩笑啰嘛。”“算啰,还是莫闲扯。么哥,我现在写这篇文章差好多材料,心头又乱,实在静不下来…”“共产党整人的本事大,搜旮搜缝,不晓得你老汉犯了他们哪一条,莫要怕,写你的文章,躲不脱又啷个做啊。呃,想起啰,晓得是哪个说的,世上大致分两种人,一种为利益,一种为信仰,为利益是来自本性,为善、为来世是后天的教化。嘿嘿,共产党拿鞭子赶老百姓去共产主义天堂,越弄越穷。姑无论,人生苦短,私有制总可以把人的能力调动得淋漓尽致,免得白来世上走一遭。其实,共产主义思潮根本算不得是强者的思想,为啥子要害怕将自己的命运放到生存竞争的惊涛骇浪里去载沉载浮?躲得脱咩?不患寡,患不均才来搞公有制,哼,懦弱。社会主义公有制的要害就是割卵子敬神,人也死啰,神也得罪啰。”“喂,你搞啥子啊,讲得浪流,我从来没听你这样流过。”田慧芬一下子站起来,“哼,摆得好好的…”么哥唯有站起来陪她往回走,一路上谁都不开口。快到学校了,田慧芬不无伤感地说,“求你以后莫讲得这样难听,以前你都不是这个样子,说话带点把子本无伤大雅,莫要过份嘛。哼,莫以为我不晓得,这两年你跟你的兄弟伙在一起就老子翻天的…”“做啥子嘛,有啥子生活就有啥子人,厂头的人说话好随便,难道要我去当白乌鸦?我是变啰,不过也不见得是变坏啰。老实讲我习惯这样表达,生动明确,但是心根本没往那头去。”“嘿嘿,心没往那头去,你真会讲,哪个说得赢你啊。”田慧芬笑了。“是舍,共产党阉割的正是你说的人类的活泼机制。好啰,好啰,我以后对你说话全部用报上的印刷体,要得不?嗯,田慧芬同志,在当前一派大好形势下…”田慧芬一把捂住么哥的嘴,“算啰,我晓得你要耍啥花样。讲真的,你还是要学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就当消灾经念嘛,免得将来背时倒坎…哦,我晓得啰,你膀子上那颗痣大概说的是大祸临头不自知,嘻嘻嘻,读《毛选》去,快点。”“喂,好像托尔斯泰也是满嘴流言的。”“哪个说的?你是托尔斯泰啰?托尔斯泰?李?讨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