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小李,哪天你进城,去借本受压容器设计这类书回来,厂里没钱,有些普钢反应釜可以自己做的。”新盖的化验室里,卫技术员边咂叶子烟边对么哥说。他比么哥大五岁,父亲是商车老板,三五反时坐牢,病死在狱中。“呃。”“你能装个恒温控制器吗?我搞了个无菌室,走,下去看看,整个房间要恒温。”“无菌室用来干啥子?”“我想培养细菌,将来搞工业微生物,搞得好,前途无量。”“多少度?估计有多大功率?降温啷个做?”“30℃左右调节,房间小,最多一两千瓦,你自己算,无菌室在地下,再下头是消防贮水池,温度永远上不了三十度,我早想好的。”“哦,那容易多啰,感温组件用啥子?”“不清楚,总是热电偶这些了。”“哦。”一九六四年,巴城用到工业自动控制技术的还不多。“呃,马弗炉上就有恒搵控制,化验室要用,买不起,你顺便到废品公司、荒货摊上看下有没得旧的马弗炉,哪怕只剩下个壳壳…”卫技术员对么哥很好,不少事都让么哥去做,这对么哥增长知识、提高技能帮助实在太大,科学技术改变了他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影响他的一生。

  星期六中午,么哥请了半天假去市图书馆借书,田慧芬跟全系同学到乡下搞四清去了,要是在学校就好了,可以多借几本。科技部刚好有受压容器设计,翻看了一下,有设计程序的,正合用。么哥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回家,这再生布太不结实,己经破了几处了。一进后院子,只见二哈家门前哄满了人,陶主任正和个中年妇人大声说话,这妇人大肚子,穿得破破烂烂的,身边大大小小好几个娃儿,不知啥事,没理会。堂屋门口,母亲正和个妇人在说话,“还认识吗?”母亲道。“嗯…”“不记得啦?快叫郑太太。”“郑太太。”“是么哥吗?噢,多少年不见啦,长这么大啦。”郑太太一口京腔,四十几岁了依然皮肤白净,丰腴适度,就是当年在妇女识字班教书的郑老师。“郑太太搬到对面楼上住,和咱们做邻居了。”“噢。”么哥回头看,几个不认识的漂亮孩子正坐石鼓上说话,那是郑太太小的几个儿女,她大的几个都念大学了。

  李太太赶紧跟儿子进屋去,见了父亲,他人很虚弱,精神还可以,知道儿子忙,顾不了家也没说啥,“吃得消吗?”“还行。”“晚上看书吗?”“看。”“好,好…”去到里屋,“外婆。”“哎呀,怎么脏成这个样子啦?烂了好几个洞,你不能盯住一件穿嘛,快脱下来,我给你搓了。”“来,这儿有套新的,也是再生布做的,是程大夫送的,你穿上。”李太太无限爱怜。“哪个程大夫?”“元慧的朋友,你没见过,一会来吃饭呢。”“哪来这样多再生布工作服?”“国营厂矿有时发再生布的,职工嫌不好,你那破厂连这种都发不起,这不正好。”衣服刚脱下来,外婆一把抓过去,一崴一崴去后院扔进洗衣盆去洗,“嗯,怎么回事?哪来的一股子狗腥臭?”“嘿嘿嘿…元刚呢?”“在楼上,没事他不下来。”么哥操起扁担去水站。

  晚饭前么哥摸到袁二哥家坐坐。“回来啦,工人阶级,崽哟,啧啧啧,你龟儿有点像保尔?,嘿嘿嘿。”“保尔?讲啥子球啊。”“哼,《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想当无产阶级?球,你龟儿化成灰都是匪类。”袁二哥不知啥时候变得刻薄起来。“好啰,莫要涮坛子,没得法舍。呃,你现在做啥子?”“不做零工啰,在小学代课。”“画画不?”“画。”袁二哥顺手拿出几张风景画。“不整水墨画啰,画油画?”“呃,咋个些?”“好,有味道,笔触像梵高注的,只是犹豫点,不太肯定,嘿嘿。嗯,好像没得一张是画完了的…”“习作嘛,意思到算啰舍。呃,你现在还会有心思看画?你搞的是技术不是艺术,啧啧,灵气快磨完啰。”么哥朝他干笑两声,换个话题,“喂,你爸爸咋个些?”“没得死,活出来啰,早两天来信要吃的,前个月我去劳改农场看过他,瘦得皮包骨头…”凑近么哥轻声道,“他们那个队,一百多号犯人去球一大半…”

  “么哥,这是程大夫。”元慧容光焕发,朝么哥笑笑。“噢,程大夫。”元慧和程大夫一起回来了。程大夫,广西南宁人,身材修长,一股书生气,不善言词。“噢,是元愚吧。”“么哥,多亏人程大夫,天天给你爸爸看病,又给你哥哥看病…”“麻烦你啰。”“呃、呃…”“不早了,来,摆桌子吃饭罢。”外婆、李太太面带笑容,对这未来的女婿十分满意是自不待言的。李先生坐在床上吃,元刚单拿一个盘子盛菜,他那病传染的。“哥,你还带菌吗?”“带。”“你那几个空洞…”“哎,吃饭,别说这些。那张拉赫曼尼诺夫钢琴协奏曲你带回去还韦老师…别忘了。”元刚气色好多了。

  吃完饭,么哥去看看大头。“咦,想起啰。”“啥子啊,回不来舍。”“得住不?”“承起(扛住)舍,有啥法。”“嘿嘿,二十九块钱,只得老子的一半,跟你说当搬运工人好嘛,偏不听,傅老师早就说过的,哼,当电工,好听是喎?看你龟儿啷个过。”“嘿嘿,我这个电工还是冒充的,没有文凭、没有考试,喊起好耍的,只能叫江湖电工,哈哈哈哈。”“亏你还笑得出,干啥子球啊,出来跟我打堆算啰。老子是正牌棒棒,你龟儿这起普工连正牌棒棒的资格都没得,最多算是副牌棒棒,哼,打杂的。”

  注:梵高,荷兰画家。

  “好啰,莫说啰,没得法。”“喂,看到二哈没得?”“没有。”“龟儿躲起来啰,去电镀厂做事没多久,不晓得在那儿认识个寡妇,把人家的肚子搞大啰,以为占便宜,现在是猫抓巴脱不了爪爪啰,那寡妇拖起五六个娃儿,今天找上门来啰,要赖倒和二哈结婚,闹热啰,拖油瓶啰。”“哦,今天下午我回来是看到好多人围在他家门口。”“喎,是,不过他老娘有办法。”“啥办法?”“嗨,拿钱消灾嘛。”“哦。”“嘿嘿,周家祠堂还有更闹热的哟,松松离婚啰,向秋萍偷人,那男的也是十七中的,高我们一届。松松好不容易从乡下回来一趟,等到半夜龟儿才归屋,松松想干那个事,向秋萍就大声吼,街上都听得到,脸不要命不要,这起婆娘…”“不是才生个姑娘啰嘛。”“呃,生娃娃和偷人有啥关系啊,真是。”么哥心想,“考验一个人的是生活不是誓言”,没好说出来。“喂、喂、喂,晓不晓得松松和袁二哥打架?”“打架?啷个会啊。”“笑死人,听我说,松松离婚前一个星期请假回来过,心头烦,约袁二哥去杨柳湾画画,大莫、子逸都去的,我那天没得事也跟去看热闹。”“杨柳湾在我们那头,啷个不喊我去呃?”“哪个会喊你哟,你忙得像条狗,屋头浪多病人,再说,袁二哥笑你,说江湖技术把你的灵气磨完啰,嘿嘿,快成螺丝钉啰…”“嘿嘿…”“杨柳湾好多画家啊,七长八短的,衔烟嘴,戴法国小帽,啥子摆扎都有,东一堆西一堆,支起画板在那里作怪,说杨柳湾是巴城的啥子区?巴黎的蒙啥子区哟。”“蒙玛特区。”“对,蒙玛特区,艺术家的摇篮啊…又叫巴黎的枫啥子啊?”“枫丹白露。”“对,不过,杨柳湾风景确实好,青山绿水,柳树成荫,渔罾、水车、碾房、水牛、溏鹅,啧啧啧,舒服疼啰,可惜没得雀雀得啰,恐怕都遭农药闹死啰…到秋天荷花开啰就更来劲啰,呃,你龟儿和田慧芬一定经常去,是不是?”“嗯,快点说嘛。”“松松和袁二哥一路都在吵,啥子形似、神似啊,袁二哥大谈基本功,素描、解剖、线条、形体,还有啥子块面啊,说没有这个就搞不出印象派来,松松抬出徐文长、八大山人注来吵得么不倒台。喂,么哥,徐文长这个老孽障、麻麻杂杂的注,也是画家啊?”“那是民间传说, 弄点噱头舍,他是大画家,独步画坛三百多年,还是戏曲家、文学家。”“是不是啊?支起画板后,袁二哥走过来对松松说,“好生画,你将来可以变成一只闯进艺术神殿的麻雀。”松松大怒,指住袁二哥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才是没得灵魂的东西,画得像有啥用?不如去照相,你永远是形体、表象的奴隶,充其量做个画匠。”先头用画笔你戳我,我戳你,最后打将起来,拉都拉不开,一直滚到烂田头去,周身稀泥巴,袁二哥站在田头像只鹭鸶,松松像条水耗子,嘿嘿嘿嘿…文边人,打得闹热。”“真的?崽哟…”“噢,肥狗回来过一天,马上走啰,他心情极坏,他们系下乡搞四清,整治那些作风不正的乡下干部,肥狗和另外几个学生却不是,是四清对象,专门送到一处管制劳动,肥狗平时又不多说话,多半是因为成份问题才挨球。呃,记得魏卡尔不?以前想和林若娅好,写封信给人家,说他会像马克思爱燕妮那样爱她,考不取大学,现在变得神戳戳的,也不工作,每天在公园头捧起本《资本论》,浪厚本哟,吓人啰,人家叫他巴城马克思,哈哈哈哈。”“妈哟,尽是这些啊。”“啷个哟,想听好的?没得。哦,有个好听的故事,嘿嘿嘿,你还记不记得和我们一路扛包子的那个曾麻子?”“记得,大我

  注:徐文长,徐渭,字文长,明代文学家、画家。八大山人,朱耷,别号八大山人,清初画家。

  注:麻麻杂杂,方言,不清不楚、滑头、占便宜。

  们几岁。”“现在也在联社上班,和我一个班,巴城街上

  好多娼妓,外头喊叫烙铁,五块钱弄碗盖浇饭给她吃就可以搞一回,那龟儿去试过,转来高兴昏啰,“喂哟,老子一整进去,魂都飞到天上去啰,”嘿嘿嘿嘿。老实讲,我都想,就是怕坐班房,你想嘛,老子生得五大三粗的,啷个夹得住嘛,只好天天打手冲(手淫),一夜好几回,白天上班就打瞌睡,有啥法。”“唉,男人都差不多,憋得难受。”“喂,你龟儿谈浪久的恋爱,到底还是不是童子娃儿啊。”“是的,天,哪个敢,嘿嘿。呃,你妈妈还好嘛。”“还支得起,人就好瘦,农场头有点蔬菜搭起吃,去前年都捱过来啰咩…早两天我们几兄弟去看我老汉,手头上只有一个奀奀大的肉罐头,他脸上泡得亮晶晶的,两口就把罐头吃啰,吃完就大哭起来…”“造孽。走,到对门去,看下松松他妈妈,我好久没见到她啰。”么哥只对大头偶尔谈到性,对田慧芬就会暴露出他的离经叛道,他相信爱,相信女人,对其他朋友便一是一,二是二的,最多开开玩笑,不敢乱说。松松家只点了盏十五瓦的灯泡,推门进去,见不到人,只见到昏暗处的一点火星,穆太太在抽烟。“伯母。”“噢,大头,么哥你回来啦,坐、坐。”“还好嘛。”“还好,有得捱。”她不想说话,接不下去,枯坐了一阵,“我是说嘛,松松这一辈子不晓得要有好多劫啊,现在又在劫上头…”她像跟自己说。“松松回来过嘛?”“上星期几啊,离婚那天从法院转来。”“呃,向秋萍…”“么哥,莫提这个女人。”穆太太不高兴了,又是一阵枯坐。外面,陈先生边走边教训儿子,“你个背时的蠢材,女人哪个不搞?,冇见过像你搞得个滴汤漏水的。”二哈敢回家了,没得事啰。穆太太鄙夷地拧过头去。“呃,不上去看下芳妤?人家哪个时候都在念到你。”告辞走出来,大头问道。“不去,晏啰。”

  外婆睡了,么哥打开受压容器设计来看,看到半夜突然又倒回来看第一章,原来一两百年前,英国、欧洲经常发生锅炉爆炸、崩溃,炸死、压死、烫死不少人,锅炉配件甚至飞出去几十米远…蒸汽锅炉本是工业革命的动力之源,在这种受压容器的生产实践过程中,引出了以牛顿为首的无数科学家、发明家、工程师,自此,以数理逻辑、实验验证为基础的理性科学技术才逐步取代巫医百工的经验性科学技术,许多传统技术被改造,譬如冶金,许多学科应运而生,譬如热力学、材料力学。这第一章图文并茂,简直是读英国工业革命史。从蒸汽锅炉开始,接踵而来的便是,大炮、来复枪、军舰、机枪、坦克、飞机以至原子弹,科学昌明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一下子可以杀更多人了,杀得更高明了…甚至毁灭地球,虽然如此,科学技术进步谁也挡不住,落后便吃亏。么哥想起印第安人从十六、十七世纪开始的恶梦,想起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哦,把蒸汽锅炉放在铁船上当动力,装上大炮,远涉重洋,停在我们家门口,来打我们的祖宗…”“我啷个浪憨呃,明明科学技术是人类文明的动力,是文明史的主线条,反而去听那些政治骗子嚼蛆,啥子啥子社会哟,啷个自由啊,啥子啥子主义哟,是天堂啊,弄得常识都记球不到啰…帝王将相,文治武功这种传统历史,看来全不是文章。统治者最多是个调节器,商人是润滑剂、催化剂…嘿嘿嘿嘿,礼乐刑政无非教化,无非管束,对付像我这样的刁民,人本来就是最难调教的畜牲嘛,哈哈哈哈,科学技术才是核心、是命脉。”终于困了,和衣睡到天明。

  上午挑水、挑煤回来陪父亲坐一会,找出几张徐渭、朱耷的画来预备等田慧芬回来讲松松、袁二哥大战杨柳湾的故事。吃完中饭么哥便要起身,李太太拿了瓶菜油、一包白条肉(急宰猪,经高温煮熟,高价,不用凭票买)出来,“这个你带上,我知道你有个好朋友,是个哑巴,好好待人家。”外婆把衣服补好了递过来,“宝宝,吃苦不要紧,人要有个人样,你还要娶老婆呢,人家看见你就够了,大的几个哪像你,个个干干净净的…李家没有名士派。”“好啦,外老太太…”

  一个星期后,卫技术画好草图,么哥描图,建筑中学教的制图学派上了用场,将卷筒、法蓝盘外加工,上下封头、夹套封头自己做,于是基础班全部归并到锻工师傅李二叔手下,李二叔是机修班班长,平时干钳工、维修活路,他指挥大家在露天坝挖个地炉子将钢板烧红用十几斤重的大木锤搥成碟形。李二叔钳住钢板,一群小伙子赤膊上阵,高举大木槌使劲砸下去,炉火烤得要命,三个碟形封头打了五天,么哥已变成一团炭了。看住么哥干活,李二叔满心喜欢,“呃,小兄弟,你也姓李,?”“呃。”“我们还是家门啰。”李二叔七级锻工师傅,当然不是洋锻工,用汽锤那种,是用地炉子手工锻打的作坊师傅,在巴城算得是能工巧匠。正好,梅厂长蹲在旁边,“呃,小李,愣在那里干嘛,还不赶快拜师傅。”真是天作之合,么哥正巴心不得,“好好好。”李二叔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缝。“今天下班,你多打两个菜买上两斤酒,拜李二叔为师,我看就不用上香磕头了,现在新社会,三鞠躬。”就这样,么哥名正言顺学锻工了,一放下电工活就去锻工房跟李二叔当下手,抡起八磅、十二磅、十六磅大锤锻打,夜晚,跟小哑巴下去再干一通,用废铁校手脚,打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来,再扔回废铁堆里,回去睡觉。反应釜经焊接,配人孔、手孔、视镜、搪铅,装减速机、搅拌器,三个月后,吊进车间,密闭生产,环境好多啰。就在这段时间,么哥用电接点温度计作一次组件,自己设计开关电路,改装继电器,让无菌室恒温。买了一台旧马弗炉重装,只是电压不稳,温度不准,还得加稳压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