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崖的黄昏真美,太阳悠悠地往群山后头掉,深沟里,嘉陵江宛如金鳞蛟龙一击千里。工厂就在山梁上,下班后,么哥、小哑巴、大白狗欢子便一起穿过公路爬上崖顶,当然不是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去浩叹一番,没那雅兴。累了一天,晒了一天,头昏脑胀,筋骨酸痛,浑身臭汗,得洗头、洗澡、搓胳腻。站在崖上,么哥总要望望不太馋眼的太阳,引出几个喷嚏来,打完喷嚏,经络畅通,周身舒坦,没两天,小哑巴、大白狗全会这一招,三兄弟一起对住落日打喷嚏,喔哟,狂犬吠日。通泰了,沿小路摸下崖去洗个够,一起游到江心里那堆巨石上去扎两个猛子,这卵石长不长,圆不圆,滑溜溜,顶在江心里几百年几千年了,洪水冲不走,雷电劈不开,顽梗不化,么哥心想,这堆卵石大概是西王母下出来的一窝寡蛋罢。趁天沒黑盡回廠,把砂鍋往開水房的爐子上一放,米飯、雜糧、瓜菜,只要能吃,管它是啥,一起倒進去燴成一大鍋,三兄弟呼呼啦啦往肚子裏?。吃完了,打两个嗝,么哥回修理间看他的书,解他的无线电数学题,这里看书可清静。小哑巴照例要来坐一会的,看看有啥事要干,没事便往工具箱上一歪,先睡上一觉,半夜才回去,大白狗趴在地上跟他一起打呼噜。小哑巴聪明极了,知道么哥不会哑语,无论么哥咋比划、挤眼、歪嘴,他都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没多久,田慧芬也来凑热闹,假日,一起游到江心的巨石上晒太阳,当然要时时留心欢子,它会甩你一身的脏水。欢子灵性,永远跟住田慧芬,只要田慧芬往下跳,不消说,它立刻扎下水,跟得紧紧的。一个梅雨天,田慧芬已经在咳嗽了还要下水,“算啰,外头落雨,不去啰。”“嗨,雨里头游泳一定精彩,我都没试过,再说我刚学会跳水,不多练习下不得行。”“嗯。”游了几趟回来,去到修理间,么哥等她换好衣服进来,望住她湿漉漉的头发,丰满的身形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吻,伸手抚弄她浑圆的乳房,啊,天哪,一股电流冲向全身,“妹儿…”“么哥…”田慧芬脸颊绯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住他,么哥突然将手缩回来,“噢,你发烧了,嘴唇开裂啰…”
留英的韦教授,一个精瘦的小个子,五六十岁了,说话、办事极撇脱。“啊,低音出得来,下得去,阻尼好…这串波音好舒服…要得,我拿这台唱机和你换。明天我就找几个老伙计来听,他们到现在还只晓得一个喇叭,单端输出,让他们见识下啥子叫低频放大器,推挽输出,见识下抽头式输出变压器的效果…”么哥、田慧芬恭恭敬敬站在旁边,“呃,韦老师,机子没有经过失真度计测试过…也找不到失真度计…”么哥老老实实道。“不要紧,我听起舒服就行了舍,就这样定啰,下星期我买台新唱机来,你们就把这部抬走。小伙子,有本事…欢迎你们随时来我这儿听唱片。”
么哥将唱机抬回家,装在元刚房里,现在他哪有闲功夫来听,只有碰巧田慧芬星期天有空两人才一道上去听一两张。
就这样,干完电工干苦力,干完苦力干电工,晚上看几个钟头书,有爱情滋润倒也不觉得啥。
厂里的职工有一半是是当地的农民,住在江边,都会捕鱼,打猎。梅厂长五八年建厂学会的第一个玩意就是打猎,一到星期天便背起土火药枪,带上大白狗上山去,虽说去十次九次空手回,那瘾可大啦,听他说,最了不起的一次,是两年前和几个猎户上山打野猪,受伤的野猪一下子向他冲过来,幸亏枪里有颗独子弹,刚好将它打倒在面前…野猪有二十几斤重,够大了,他分了五六斤肉,一家人饿坏了,这野猪肉可救命啰。这几年常搞支农,又跟附近的公社、生产队混得稔熟,星期天便带上么哥、一两个钳工、机修工去帮生产队免费修水泵、修汽车、修拖拉机,他是老共产党员嘛,老想到农民的困苦,一铺排好,马上扛枪上山过瘾去。“呃,小李跟我去试试?”么哥当然不会去,这些年他明事理多了。“我知道你在想啥,你家成份不好,别碰枪这些东西,是吧。也对,枪打出头鸟,哈哈哈…”这可好,么哥连礼拜六也常常不能回家,成听用了。卫技术员外号卫蒿杆,人太瘦,学会了网鱼,没事就用轮胎里拆出来的尼龙线编罾网,希望能弄上几条鱼改善改善生活,虽说现在粮食情况好些了,却远远不够。最近又和几个师傅打伙编横江网,么哥心想,“想捉龙王啊?空网怕都扯不动。”没好说。么哥只会钓鱼,又没时间,又不敢放肆,有一天小哑巴对他比划了半天也没弄懂,最后急了,拿了个竹畚箕过来弯成个篓子样,么哥才明白是说笆篓,小哑巴不是本地人,是下游几百里地吃三大陀(没米面,只有玉米、红薯、马铃薯)的地方来的。对,这玩意好,篓子里头有倒刺,鱼进去就出不来,沉在水里不用管,既不耽误时间,又不张扬,于是弄了几根竹子回来学编笆篓,这笆篓三百六十五天沉在水底,有鱼就掏出来,没鱼又放回去,只是安在水里啥地方只有他俩知道。
么哥是闲不住的,抬完、扛完本可以歇一会,他却走到石匠那里学手艺,打啦、凿啦,帮勒石脚,又镶又嵌,工具钝了,马上拿去锻工房退火、锻打、淬火、磨利。除了学点最粗的石工手艺外,么哥一直在惦记雕塑,就算没事做,歇口气,他手上总有一块石头、一根铁丝、啥的,凿呀、钳呀、敲呀、扭呀,弄个没够,他有他的打算。这些出来单干的师傅,一般都有本事,他们被称作飞机工,多在城郊觅食,是最早的个体户,经常被派出所、工商局、市管会的经佑,后来统一称作投机倒把分子,在政府宣传下,老百姓看他们是社会渣滓。第二年春天,房子盖好了,几个师傅把么哥叫去一起吃饭,“呃,小老弟,一个月关好多钱?”“二十九块钱。”“呵呵呵呵,还不够老子卡牙齿缝缝,我问你,米好多钱一斤?油好多钱一斤?我一家四口,买黑市米吃,一个月没得百把多块钱就活不下去,还莫说买穿的。小伙子,我们几个看你还正气,二十九块钱,累得像条狗,干啥子球啊,跟我们走,每个月百把块钱走不脱。”么哥支吾了半天也不敢应承,“好,我留个地址给你,想清楚来找我。”“天啊,一百块钱,我哪天见过?不过,若是我当飞机工,在父母面前,在田慧芬面前,我还能算人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