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区里的拨款下来了,要盖两栋车间,一间化验室。因为钱不够,请不起工程队,找了几个师傅当上手,其余自己干。梅厂长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动员全体职工参加,当然要先把伟大的党抬出来,跟住是延安传统、雷锋精神。群情激动,口号声震耳欲聋,七八十人的工厂没一个说不参加的。么哥分到地基班当组长,负责抬毛石,抬石子、抬河沙、挖土方、扛水泥、勒石基、炒混凝土盘子填基础、找平。这个七岁读书十几年连小组长都没当过的家伙,居然当官了,真是笑人,却不知梅厂长从哪儿看出这小子一把力气,又下得烂。梅厂长会弄,干一班活给一顿饭,全用议价粮油做,算下来比找外头的工人便宜多了,况且厂里工人多半是农民出身,力气大,听管教。

  破土那天,梅厂长拎了一大串炮仗上工地放,当然是要喜庆嘛,“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三面红旗万岁!”诸多革命口号喊完了,开挖,梅厂长一锄头掘下去,后面几十把锄头砸下来。十一点,厂里的小“道奇”开回来了,供销科长栾四叔坐在车上,三吨半水泥到了。么哥光脊粱、短裤衩、两片木拖鞋,头上顶了块布领头卸货,一身肌肉饱饱的,没事的人围过来看这新来的小师傅是啥样。两个小供销站在车上一包包往么哥、小哑巴一伙人肩头上码,鱼贯扛进修理间临时堆放。见么哥干得挺象样,梅厂长满心欢喜,深庆得人,四围的工人也开心,“也,看不出喎,这个学生哥来得喎。”栾四叔、老电工蹲在土堆上闲聊,每人手上端个塘瓷大茶杯,慢慢呷老茶卤,咂叶子烟,过一会,栾四叔走到车厢后门对两个小供销耳语了两句,“给这个新来的龟儿码三包,整死这狗肏的。”么哥肩上一包正要走,小供销道,“小师傅,看你力气大,多来两包,下快点。”一下子放上三包,三包便是一百五十公斤,三百斤哪,么哥没吭气,新来嘛,讲啥,太重,得慢慢走,也还行。人群中“哦!”一声惊叹。么哥不知有诈,扛了几趟,扛到修理间小哑巴戳了他一下,摇摇头,指了指老电工、栾科长,见他们咧嘴冷笑,马上明白了。么哥那点初学的涵养、那点沉着还是写在水瓢上的,一晃就没了,心火立刻往上涌,走到车厢前盯住两个小供销,咬紧牙齿,??地道,“喂,么台得啰。蚊子吃菩萨,你龟儿认错人啰。”两个龟子立刻收起了奸笑,心里一惊,“也,这个斯斯文文的学生哥,啷个一下子变成了祭天门的棒棒啰。”梅厂长在后头已估中了三分,见车上站的是采购员,一下子明白了,跨步上前,指住二人道,“你两个下来,小李你上去,给他们每人上三包。”“也,梅厂长我扛不动,最多一包。”“扛不动你张狂啥啦,欺生!”谯呵注啰,栾四叔脸红筋胀,悻悻地蹲在那里,他是支部委员,这里的地头蛇,对梅厂长从来阳奉阴违,自恃土改时就是农协会小队长,现在的区委书记正是当年的土改工作队长,跟他关系不错,经常对人夸耀他跟区委书记当年如何如何,手舞足蹈地讲他如何将三寸长的步枪子弹在裤子上擦得飞烫,嘿嘿,像禁用的开花弹、达姆弹那样,一枪把个姓周的地主的天灵盖掀到天上去,真过瘾呀。有这背景,他当然不把梅厂长这倒霉蛋放在眼里,五八年,村里的土地被政府征收后依例转为城市人口,进工厂当干部。

  十二点吃饭,一点又开干。两点半,小道奇又开回来啰,装了一车毛石,么哥一伙连忙上车撬下来,没歇口气

  注:谯呵,民间不作盘查解,仅指露马脚。

  就往地基槽边抬,得抬二十来米,烈日当空,毛石最轻也有二百斤,累得汗水八颗八颗往下掉。上午还不觉得么哥是老把式,这抬石头的步子可大有讲究,栾科长蹲在荫凉处抽烟看得一清二楚,见小哑巴和么哥步伐轻盈,小哑巴还时时想让摃子,照顾么哥,心头便鬼火冒,看看自己的手下,只是两个奸滑有余,气力不足的东西,中午又跟老电工喝了两口代粮酒,红苕白干,想起梅厂长的话哪句不是冲他和老电工来的,心中的怒气便焰腾腾地往上窜,估量自己年轻时是村里的第一条好汉,现在不到四十岁,还够硬肘,哪有不豁出去之理,使劲搕几下烟杆,“等老子来招呼这龟儿。”正好,一块大石头,齐腰那样高,足有七八百斤重,么哥跟几个经验足的小伙子商量用四个人抬,中间加根横牛穿起,还没绑好,栾四叔过来了,“呃,用不四个人抬,小师傅,我们两个来,校下。”一阵酒气喷过来。么哥嗯了一声,谁都明白来者不善,冷冷地看住栾四叔重新绑绳子,么哥心想,“哼,没得法,痾尿随卵摆!”梅厂长来看了一眼,只噢了一声便走开了,不扫栾四叔的兴。两人都会喊号子,就是不出声,闷起整。起身、出步,两人脸挣得发紫,青筋暴突,脚打颤颤,小哑巴几个马上夹在么哥身边防万一,下面一个小斜坡,机会来了,“老子今天浪死你龟儿!”梅厂长早己盯在后头了。栾四叔突然出花步,杠子一歪,石头轰一声砸下来,幸好这石头方整,可可地担在斜坡上没大动,小哑巴几个已拚命顶住,不让石头翻转,么哥正倒在石头下,真悬哪,可这杠子受力一致,方向相反,栾四叔照样朝另一边一跟头扒下去却爬不起来,趟在地上直哼哼,老电工冲上来朝么哥脸上便是一拳,么哥站起身来没还手,牙咬得格格响,两个小采购正想冲上来,小哑巴一根杠子早已顶在两人胸前,动弹不得。梅厂长一把揪住老电工的后领子“老骨头发烧?你给我滚!”采购员叽哩哇啦叫唤,“是这个新来的整的,他走花步!”梅厂长逼进道,“我在后跟呢,想蒙我?人家整的?人地皮还没踩热和呢。你两个再捣乱,就给我滚,在这儿,俺说了算!”根本不理栾四叔,两人之间的矛盾己很深了,只把司机叫来送去医院,他看得清,没压住便不大件事,死不了。么哥下眼皮肿了一块,有条小口子,自己去医务室,不肯敷药,拿起棉花球涂了点碘酒调头走了。此后,厂里的小青年全倒向么哥一边,小师傅,小李哥喊得可亲啦。栾四叔伤了筋骨,直不起腰来,看跌打医生、吃中药,弄了大半年才利索,人就老了一大截,没那股雄气了。不过,心里的怨恨是种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