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工作了,一九六三年的春天多么美。外头万紫千红,莺莺燕燕,加上“向雷锋同志学习”、圆舞曲、“西波涅”、“宝贝”、小夜曲、中印边界战的余味、《陶里亚蒂同志和我们的分岐》、中苏大辩论…再来点高价伊拉克蜜枣、古巴糖,有滋有味,闹热完啰,六亿中国人民终于渡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肚子不饿啰,寡点,去前年饿死好多人啊,乱说,走,跳舞去、学雷锋去…从清早起,人们争先恐后帮搬运工人推大车,扶老太婆过马路、拾果皮,洗大街,上午写决心书、向党交心,检讨私心杂念,下午开誓师大会学雷锋,齐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唱支山歌给党听。”齐颂“党啊,我的母亲!”诗人朗颂“啊,在这广大的世界上啊,哪里是我最迷恋的地方?哪条道路能引我走上最壮丽的人生…啊,雷锋啊,雷锋!”巴城一夜之间变成了君子国。到了晚上,青年男女扒完四两饭,忙不迭地换衣裳,去听外国曲子,搂在一起蓬恰恰、蓬恰恰…“亲爱的人,我曾经答应你,我决不让你烦脑…”“我到那海上找到了你小船,我让你轻轻抚摩我羽毛…”对了舍,在上所以牧民,安之而已,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紧一紧,松一松,弄个万花筒,要得。

  田慧芬下乡支持春耕才回来,知道么哥当工人了,赶紧找么哥,得庆祝一番。温泉不远,就去温泉,么哥将事情简单说了说,“你胆子大,马达都敢修,弄不好,啷个赔哟,浪大一砣铁。”“修都修好啰,说啥子哟。”“如果考工定级,可以得几级?”“四级。”“那不是四十几块钱啰。”“找来怄。”“是的,白替狗展劲。”田慧芬忍不住笑了。东耽误西耽误中午才拢,“不去热水那边,就在泳池头游。”“要得。”一年多来,么哥的心情从没像今天这样好。“还是老样子,像个啥子嘛,弄半天都游不走。”“我哪有时间学嘛。”“莫紧张,放松、放松,对,一下一下来。”“再来,一下一下来,对。”“再来,协调些了。”么哥在旁边游,逼得她唯有往前去,“歇下,好累啊,”“不行,再游二十五公尺。”“唉哟,脚趴手软啰。”“哼哼,你还没见过游泳教练教学生呢,手上拿根竹竿,管你会不会,统统赶下水,不准上岸,自然就行啰。”“哦,你还算客气啰。”公园有面卖,二两一碗,来两碗,就只放了点酱油,找不到一滴油花花,去年连这个都没得卖的。吃完了,两人坐在草地上晒太阳,懒洋洋地真舒服。田慧芬掏出一团东西,包了三层纸,里面两颗伊拉克蜜枣,么哥抓起一颗塞进嘴里,“喔哟,高级享受啊。”“我爸爸买的,就买得起两颗,我带来了。”“啷个做呃,我吃都吃啰。”“他牙不行,不住甜东西。”“喂,”“啥子。”“你脸上冒出几颗雀子屎啰。”“真的?”“是的,一上车我就看到啰。”“在乡下太阳晒多啰。”“也对也不对。”“啷个??”“是遗传的,而且是显性遗传基因决定的,父母一方有儿女就有。”“啥子遗传基因啊。”“呃,上世纪中叶,有个叫门德尔的奥地利人,作碗豆杂交实验得出个理论,就是生物性状的遗传主要是由体内存在的遗传因子所决定。后来,人们将遗传因子定名基因。几十年后,美国生物学家摩尔根又将这个理论发展一步,认为基因是有自我复制能力的单位,染色体是主要的遗传物质基础,是基因的载体…现在的世界先进水平只到染色体这一步,呃,先讲清楚,只是用电子显微镜可以看到而已,看到它们成对排列,距离合成还差得远。”“我们只晓得米丘林、李森科,你又看过啥书啊。”“关于遗传学的书嘛。对,初中学的植物学只讲这两个俄国人,他们是有成就,冬小麦、布瑞冬季梨呀,我到现在都记得。五七年,那些从外国回来的摩尔根学派就一直受排挤,真是的,主义大过真理嘛。”“你还没得说雀子屎…”“你急啥子哟,我都不知好喜欢,如果一个女人脸上疤疤印印都找不到一个,那才吓人啊,还以为是鬼,不完美才是人间的滋味嘛。”“你还是没得说。”“头先说,父母一方有,儿女就有,是显性遗传基因,如果你有个一卵双生的姊妹,按说遗传基因完全一样,但是,一个经常在户外劳动,另一个常在室内,那个在外头劳动的,雀斑就明显些。室内那个不是少了,不显眼而已。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外部环境引起的那一部份,本质当然是基因决定的。”“喂,啷个弄啊。”“你说啷个弄啊,父母给的,莫非敷点粉上去?你毛病。”“哦,就这样,素面朝天。”“不是素面朝天子,是素面朝老子。是舍,我喜欢。呃,你是不是对自己好满意啊?”“那是当然。不过,你也有毛病,啥子都讲天然,讲本味。”“呃,跟你说,我妈手臂上有颗痣,我也有一颗,你看,连位置都没得点走展,也在这里。遗传学真是神啰。”

  “呃,你是不是手头边还有些电子管这些?”“有,做啥子?”“是不是够装一台,啥子?哦,低频放大器?”“差几样,啷个嘛。”“听我说…”“我是在听舍。”“急啥子嘛,呃,下乡之前,系上讲西史的韦教授请班上的几个同学去听唱片,他是个老乐迷,屋头好多唱片,居然有几十张密纹唱片,全是名曲,他有一部四速唱机,就是你做梦都想的那种,但是,他用一台带猫眼的红灯牌收音机来拖,我觉得那效果比你装的差得远…”“哦,你是要我装台放大器跟他换唱机。”“对,精灵。”“那你跟他说嘛。”“哪天一路去。”“我不去。”“嗨,人家是堂堂历史教授?。”“啷个嘛,我又不学历史。”“呃,你讲不讲道理?不去见人家是不可能的,你总要拿放大器去人家那里,试给人家听嘛,我又不会装,两相情愿才得行嘛。”么哥不语,密纹唱片、密纹唱机,没有这个就听不成交响乐,几年来想啊,想啊,没得钱,洒口水、干瞪眼,现在工作了,那点钱买理工书、订杂志还不够,还是没得闲钱。“你去问问再说。”“好,我明天就去找他。呃,现在你是不是对历史好反感?”“你乱扯啥子?”“老实讲,我学历史还是受你影响的。”“我现要谋衣食,只看理工教科书,特别是应用技术。历史书我真的怕看啰,看得好伤心。”“我们班好多男生,我就没见过一个读太史公会痛哭的,他们最爱啥子“惜乎不中,当浮一大白”这类狂言。”“嘿嘿,他们是伟人,你面前的这个不是,一个碌碌小人,现在只知道搞电器,混饭吃。你去读《李斯列传》注试下,上蔡黄犬的故事,好惨,李斯和他儿子一起腰斩于咸阳东,相拥而哭,追悔莫及,“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问你如何往下读。”“真的,好惭愧,这篇我都没读过,上学一年半,下乡下厂七个月,读啥子大学哟。”“坦白讲,我读历史是当小说来读的,正好,中国史书多半文学性强,是仁者写的,只有天知道他们会编出这样精彩的对话来,绘声绘色,寓意无穷,“殽之战”注、“垓下”、“乌江渡口”注还有李斯这篇,后来的章回小说,《水浒》、《儒林外史》能让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绸缪于字里行间,颇多叫绝之处,谁敢说不是受左丘明、司马迁影响的,不过要想寥寥数语就让人

  注:《李斯列传》,汉,见司马迁着《史记》。注:殽之战,春秋,见左丘明着《左传》。注:垓下、乌江渡口,见司马迁着《史记》之《项羽本纪》。

  九曲回肠,仰天长叹却没到火候。我的确是个俗人,没有

  继承父亲的军人气质,也没有外婆身上那股倔劲,只有母亲的懦弱,心智游移,不知道膀子上那颗痣是啥意思。别看我一贯爱打架,那实在不在大处…一个匹夫。天不怕,地不怕,就最怕受感动。”“今天浪谦虚啊,莫忘了是你爹妈、你外婆的熏陶,你才能点点大就拿起史记当小说读,你是可惜啰。初中的时候,你话都不说一句,埋起脑壳憨拂,现在就出口成章,是不是你妈妈吃打胎药把你弄得醒不转啰?”“莫说这些,汉子人挨球,承起舍,哼有啥用,猪进屠宰场,一路叫起走,最后还是死。放心,我只要不死,总有称心快意的时候。我老汉常说,为世所用方为才,不能为世所用,都没上去舞过叫啥才,耍小聪明不顶用,所以还得把基础弄扎实,不过他定的起码当个技术员,你是听见的,恐怕好难啰。噢,头先你说我有爹妈、外婆,是影响好大,大头几年前就说过。是舍,自己的事自家知,数理逻辑也许能克服感性吧。将来心肠硬点,再翻历史看,像以前一样,得空背它两段,消食化气。”“又来啰,消食化气,哪来浪多气哟。不过千万莫拿技术员当标准,你这歪嘴和尚,休想为世所用,现实点,有饭吃就行啰,我又没得啥要求,好生过一辈子,行了舍。咦,今天还不错,没得啥牢骚,嗨好,原以为最近社会主义阵营大分裂,你会臭共产党。”“好精神,正事不做,听他天天嚼蛆。老百姓懂啥子主义嘛,那是政治骗子玩的把戏,老百姓只晓得打主意过好点,是这个主意才对。”“好啰,莫说啰,又是我撩起的。走,唱歌去。”

  一片开阔地,芳草如茵,远处冈峦起伏,层林迭翠。“呃,那首“春郊试马”几好听,现在听最好。”“噢,广东音乐,还想听?嘿,跟你说,我们那院子里像我一般大的,不分男女人手一本《外国名歌两百首》,楼上肥狗他哥哥一贯爱唱苏联民歌,天天小调。哦,忘了告诉你,肥狗考进了你们学院的数学系,费了好大劲。由于功课好又守规矩,班主任帮他说好话,还说他是被遗弃的,从没见过他爸爸…我和松松就乱唱,自由式。打死我家黄猫的二哈她姐姐是个老姑娘现在当会计,也忍不住了,跑来找我教她唱“红河村”嘿嘿嘿。”“笑啥子,所有读过书的都渴望唱点外国歌。”“我那部78转烂唱机、放大器,比我吃香得多,这个借那个借还转借到外头去,半年不归屋,有天我去看下,哟,闹热啰,满屋子人全在唱,烟雾弥漫,气都透不过来,走拢一看,打烂了三四张唱片,那人我不认识,生怕我拿走,央了我半天,唉,由它去啰,嘿嘿嘿嘿。”“你就是穷大方。”“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同乐,这是新解。嘿嘿,你要明白,我的快乐只在装好、修好那一刻,这快乐谁也拿不走的,烂了,修就是啰嘛。”“好啦,将来怕你要养食客三千。呃,你唱歌嘛。”“嗯,唱首老歌给你听。”“春季里来百花香,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和暖的太阳当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啷里格啷…没有吃来没有穿昼夜都要忙,啷里格啷,啷里格啷…遇见了一位好姑娘,美丽的好姑娘,天真的好姑娘,不用悲,不用伤,人生好比上战场,身体健,体力壮,努力来干一场…”两人笑得前仰后合,“你这鬼东西,遭苍蝇的,去那厂头一定有好多女工会喜欢你,只是怕坐牢,你莫乱来啊,我不得依教的。”“去你的。”“来,一道唱《宝贝》。”“要得。”“刘淑芳的嗓子厚,她唱得比我们有味道。”唱够了,去到辟静处,么哥一把搂住田慧芬吻个不歇气。“么哥,你好久没得亲我了,不行,补转来…”眼睛湿了。舍不得走,在草地边上兜了一圈又一圈,“嗯,太阳快下山了,真美,像幅画,像你老汉房里挂的《风和马嘶》。”“哪来的马啊。”“这里不是?两匹,嘻嘻嘻,两个属马的。”“啊,绕了半天,啥子春郊试马、风和马嘶啊,嘿嘿,要得,是弄个,你这匹骒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