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沿江公路老鹰崖岔路边竖起两个砖柱,上面一块木牌子《沿江化工厂》,一股像是停尸房里的药味直往鼻子里钻,里面有几间油毛毡房,还有个铁皮烟囱在冒烟,该是间才办不久的工厂,这样儿多半是合作性质的不会是国营的了,去师范学院找田慧芬,在车上就留意到这根烟囱的。今天么哥从清早出来找工作,这是第四家了,两家国营工厂不答理,说没有指标,连大门都不让进,一间合作工厂不招电工。晃荡一年多了,打零工大半年,找工作又大半年,搞得心烦意乱。清早出门到处窜,找工作、找工作,没门路,听风便是雨,哪里哪里招工,全是白跑。只有一样激动人心,便是中印边界打仗,邮电局门口有报栏,天天围满人,那是一定要拱进去看的,英国人、麦克玛洪线、考尔将军…打赢啰、停火啰,龟儿印度兵不禁打…饥肠辘辘的老百姓像吃忘忧果一样,拿来填肚子,么哥便是一个,回去还得告诉父亲,“你把地图跟眼镜拿过来,还有放大镜…在后头扶住我…那当然是咱们的地方,麦克马洪线,国民党从来不认那个东西的…”唉,春蚕到死丝方尽,都瘫在床上了。最近这一个月么哥拿定主意,不当学徒,冒充电工,他翻电工学、电机电器这类书来看,找前院子的一个电工师傅请教,还专门借了副踩板学爬电线杆,到电机修理铺门口一站三四个钟头,眼睛睁得贼亮,盯住看马达的结构,师傅是咋弄的,用的啥工具,啥材料,打听在哪儿买的,回去就翻书来对,慢慢心里有底了,这普通电工比他天天弄的无线电容易多了,只是电流大些。工艺上没把握,会弄得好难看,不过工多艺熟嘛,原理上错不了。这间工厂没有门卫、没有传达室,左手靠里一排简陋的平房像是宿舍,天冷,门都是关起的,么哥径往里闯,这时起首一间房门呀一声开了,一个壮硕的小伙子追了上来,后面跟住条满脸胡茬茬的大白狗正低声咆哮,小伙子挡住狗,对么哥比手划脚,嗷嗷乱叫,哦,是个哑巴,虽不会说话,意思却明白无误,“这是工厂,你不能乱闯。”么哥不知咋说,也不知咋比划,扰让了一阵,不得要领,这时,一位女工出厂办事,小哑巴立刻对她打手势,“找哪个?”“呃,我来看下你们厂要不要电工。”“你会电工?”“呃。”“跟我来。”这是个年轻妇人,身材修长,却套了一身松松垮垮的再生布工作服,一把短头发橛在蓝帽子底下,虽然没有一丝笑容,么哥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美人坯子,却不知是咋弄的。原来她姓乔,党支部委员,酚醛车间的大班长。三人和狗一起进了厂长的油毛毡办公室,那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趴到厂长脚上,这狗是他的追山狗。“梅书记,这个小师傅想来当电工。”大班长说完就走了,她知道厂里想要个会修马达的电工,厂里的电工只会弄线路,马达坏了便送进城,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太耽误生产。“你是电工?几级?有证明吗?”“我前年高中毕业,是自学的。”“那叫啥电工?。”“总之我能安装、维修就是,不信校注下嘛。”“,你才几岁啊,口气这么大的。”梅书记,陕西人,是延安来的老革命,不知因何事才落到这窝棚头来,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么哥这臭头脾气反倒却觉得挺顺的,“你会修马达吗?”“会。”么哥眼睛不眨,硬顶上,他哪修过马达来。“好,是骡子是马,下来溜溜,我给你弄间房修去,材料你开单子,你和供销一起去买,俺们不懂行,修好了俺想办法收你,修不好,你就赔,没二话可讲。”丢了一本十行纸给么哥,“你把姓

  注:校,音告,gao,试一试、比一比之意。

  名、地址写下来。”

  么哥又高兴又紧张,回到家里忙不迭地翻书,但凡专讲原理的书都不看了,那个求不到吃,只比高中学的线圈切割磁力线多几个方程式,他心想,“管球啥子原理啊,弄转算数,依样画葫芦嘛,转子不容易坏,巴城的电不稳,多半是烧了线包,重绕舍…”将书包抖干净,放进几件工具和一本通俗电机修理书,还专门借了一把游标卡尺量线径,当然要带他自己做的土三用表,那是在地摊上用一支三极管换的毫安表来装的,明天他要为自己求生路。

  这修理间原是机修车间,后来挪了地方,工作台、台虎钳还在。马达抬进来了,一个大铁家伙,两匹半,四级,美制的老电机。看归看,想归想,么哥从没摸过这玩意,心中不免发虚。定下心来开始拆端盖,刚打开半边,便闻到一阵焦味,是啰,烧球啰。取出转子,好好的,么哥放心些了,因为转子坏了好难弄,修不好,工作便泡汤。再看线包,一大块黑疤,连漆包线都烧融了几根,么哥轻舒一口气,定定心,得想清楚下一步咋弄。初学待诏,格外小心,么哥不能像老师傅那样立刻将线包两端切掉,顶出线槽里的线匝,因为他还不知道线圈组的排列和接法,不知道小线圈的匝数。又不敢像野蛮师傅那样用火烧,他知道这样做硅钢片会退火,磁埸强度会下降。他拿出笔和本子作记录,开始硬拆,绝缘漆将线圈粘得铁一样硬,连槽楔都好难顶出来,弄了一上午,两手带血,总算拆掉几十个销子,可以理清线圈组看接法了。去食堂买了两个玉米团子,几口就吞下肚,马上用小起子挑出线头子,立刻数间距,画接线图,核查了无数遍才放心。好了,下一步是清槽子数匝数了。弄到下午六点,量好线径,么哥将废铜丝烧掉漆皮锤成一饼,交给梅厂长,国家缺铜,没有废铜丝便换不了漆包线,连同一张购材料清单和两张剪好的椭圆形纸板,请他找木工师傅做,这是线圈模板。梅厂长只哦了一声,客气话都没一句,低头看他的文件。

  开票、提货相隔几十里地,厂里派了个小供销和么哥一道去,最后去杂货铺买了一盘纱带,要了两把筷子当槽楔,买齐材料,已经天黑了。第二天,么哥一早到厂,弄好模板就绕小线圈,没有绕线机,用手绕也没个啥,在家绕变压器、蜂房线圈、喇叭动圈、表头动圈比这难得多,一直干到下午下班,去跟厂长说声,今天不回家了。垫青壳纸、嵌线,查了一遍又一遍,量了一遍又一遍,套好黄蜡管再焊接、揳槽楔、捆扎、上轴承油、装端盖,弄好了,天也快亮了,么哥那颗心要跳到嗓子眼了,自己都能听见,这和在家摆弄无线电大不同,这是谋生啊。转了,只有轻轻的嗡嗡声,关机,再试,摸摸、听听,再试,人一下子松下来了,只有窗外的光映住他的喜悦。没上绝缘漆,得等到八点以后去领,唯有坐等天亮,他想起父亲的话,“考不上大学也没个啥,人不摔两个跟头能行吗,对你也许是好事,不把你弄疼了你会知道发愤?兵书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这个理。”想想门呀一声给推开了,梅厂长进来了,“,一宿没睡,饿了吧。”“梅厂长,浪早,才六点钟吧,马达弄好啰。”顺手合上闸刀。“不错,挺平稳,声音恁小,来吃块饼,俺那口子做的,尝尝,将来你得叫大婶。”么哥不肯要,咋能吃人家的口粮,人又不熟,推了半天,梅厂长来气了,“咋?,叫你吃你就吃,我可要火啦。”棒子面做的,放了点的糖精,软软的,一九六三年粮食情况稍好一些了。两人边吃边聊,“俺也一宿没睡好,按理,你还是个学生哥啦,这么小出来做事,不念书啦。”“考不上,呃…”“你老子干啥的?”“在家养病,旧军官。”“啥官哪?”“中将。”梅书记不嚼饼了,张嘴望住么哥。“兄弟几个?”“三个,还有几个大的,是我娘生的。”“哦,你是小娘生的。”“嗯。”“大的几个也一块住?”“没有,他们在外头。”“哪儿?”“美国、台湾…”“干啥??”“一个哥哥经商,姐姐在台湾当官…”“嗯…”梅书记心里打个突,“啊哟,都全齐了,一个地道的蒋匪帮娃儿。”沉吟了半晌才开口,“难怪啰,你这种阶级成份,这种海外关系考不上大学那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党有血的教训…咱们革命几十年,当然是为了工农子弟嘛,难道是为你们?这不是笑话嘛,你想不通也得通。只怕你找工作都好难,谁不害怕?谁想找麻烦?当搬运工,当棒棒会好一点,不过,党也有政策,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重在政治表现嘛,这点我有分数,你放心,俺厂需要技术工人嘛,在我这儿好好干,努力改造思想就是啰,饭总是有得给你吃的,给出路嘛,我会去找区劳动局弄名额,过几天给你个信。”“谢谢。”么哥恭恭敬敬听党训,敢说个不字,学业失败、求职困难,加上对共产党的恐惧不由他不练达。“谢啥?。”“马达明天下午就可以用了,一会浇绝缘漆,要烘一天才会干。”“噢。”

  么哥捱到中午才回去睡觉,一通对话弄得心如乱,修好马达才高兴了多大一会啊,以为可以求到吃,“现在只有看梅书记啰,他好像人很直率,嗯,看造化啰,嘿嘿。”

  梅书记从见到么哥起就满心喜欢,看他熬夜干事的劲头、干出来的活路,便立定心思要把他收进来,马达、电器再不能抬出去修了。说到么哥的阶级成份,心里虽然腻味,到底也不大在乎,他是老革命、老不上进、老运动员,革命一辈子却一辈子挨整。去了区里劳动局好几趟,根本没招工名额,更没有技工,也没考工定级这回事,那是去年的黄历。好在区里的干部也卖他这块老脸,硬向市里要了一个普工名额给他。拿住这普工名额梅书记心里不免犯愁,“虽没多开口,人家要干的是技工,不管有没有考过,我心里有数,去年考工定级的时候我去看过,就想弄个电机技工回来,那考试的几个只是线路工,还定了个三级、四级电工,没一个我看得上的,那本事比这小青年差远啰。这普工是啥球?,不就是打杂的、下苦力的吗?没一点技术,咋跟人说去。”

  第二天梅厂长一早上班,还没进大门,正好碰见乔班长,把这事一说,乔班长高低不吭气。“咋?,我在问你。”“呃,梅书记,你平时办事嘁里卡嚓,跟我商量啥哟。这个小师傅愿干就干,不干拉倒,社会上没工作的人多得很,怕少了胡萝卜做不成席是啊。你照直跟他说,拿普工的钱干电工的活路,要得不。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学雷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社会主义作贡献,有口饭吃行了舍,讲啥子钱啊。”“呃,你不说,不说,说一大堆。嗯,学雷锋,对?,不吃、不喝,还能干,嘿嘿嘿,好,我就这样说去。”乔班长的冷脸上露出了笑容。两人正往里走,那小青年已站在办公室门外等了。“呃,你进来,是这…小李,是这…我去过劳动局,今年没技工指标,只有一个普工指标,你先干,照样干电工,以后想办法,咋样?”“噢。”“呃,先说后不乱,这普工招的是社会闲散劳动力,没有立刻定级这回事,试用三个月,每月十八块钱,转正拿二十九块,一级普工待遇,以后有机会才升级,这是规矩。你还小嘛,才二十岁嘛,咱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没见过钱是啥样呢,那时在延安,供给制,管饭。就这样吧,现在人人学雷锋,亏就亏点罢,嗯?把这表一填,星期一上午八点来上班,不来便是你不愿干,就这样。”么哥摊开一看,《社会闲散劳动力就业登记表》心里凉了,“我不是学生了,是失业汉,流浪汉,嘿嘿嘿。”

  往回走,得走上三个钟头,一路上么哥想的主要还不是钱,是如何对他老子说去,“我干的是普工,不是技工。”李先生瘫在床上,脑子可清楚,听见儿子找到差事挺高兴,“普工就普工嘛,从底下干起,想一步登天哪,没那个事。人家还让你当电工,挺好。”“那不合规矩,得考试定级,拿个证明…”“噢,想多拿钱,还讲名份哪,你几岁,恁多花架子,那马达不是修好了吗,不就是考试吗,人家都认了,你还屈得慌,我们啥身份?你啥本事?弄口饭吃罢,慢慢努力。从前咱在南京的四合院里有副对联是岳飞写的,“知足常乐,能忍自安”去想想罢。”

  “这是卫念一同志,咱厂的技术员,化校毕业。这是李元愚同志,高中毕业,来咱厂当电工。”“你好。”“你好。”握手。“走,看看吧。”梅厂长打头里走,“咱厂是五八年大跃进创办的,专门生产酚醛树脂,这可是新东西啊,从前做颗扣子,电木盒子啥的都要买洋人的,现在咱自己干。多亏卫技术员一手一脚搞上马…能养活几十口人哪。”去到油毛毡大棚,一股辛辣的气味熏得睁不开眼睛,呛得直咳嗽,七八个戴蒙头帽子,浑身乌漆麻黑的工人围住口大铁锅在火上搅,浓烟滚滚。“呃,把苯酚、甲醛一起熬煮就生成酚醛树脂。这是辗碎,这是加木粉,加炭黑,就可以做电木这类东西了。”卫念一本地人,细高个子,捂住嘴费劲地解说。“天啰,阿鼻地狱,这是一百年前的作坊式生产。”么哥口不说心想。呆不住,三人转出来,“条件艰苦,是吧。不要紧,要有信心,创业艰难嘛,你要学点,学生哥。”“呃。”“这样生产不是长法,两种东西都有毒,都有腐蚀性,刺激性,是很危险,生病、工伤比较多…”卫念一直说心里话。“嗯,上头今年拨十万块钱下来,马上到帐,咱就可以盖他娘的几间砖混车间,再弄几个啥?”“反应釜。”“对对,反应釜,封闭起来,就好啰,本地话叫啥?就,就,洋盘啰!”

  梅厂长虽说只读过小学,却心思慎密,对党忠心耿耿又能体恤下属。“呃,我说,小李,你就在这修理间上班,在这里睡,晚上不回去,电上有啥事,马上修,嗯?我去叫木工弄几块油毛毡补一补,能凑合。这里的工人大部份是附近的农民,随叫随到,老电工六十几岁了,也快干不动了。话得说清楚,晚上抢修没加班工资,可以给碗饭你吃,得当班班长批条子,你看,这多好。你主要是睡觉嘛,好好向雷锋同志学习,嗯?呃,化验室卫技术员用的那些仪器会修吗?也常坏的。”“要看看,电子零件容易些,机械损伤麻烦些。”么哥心想,“医院用的超声波扫描仪我都修过,厂头有啥子哟。”“好,好,咱以后慢慢用科学武装起来。”实在,从初中开始摆弄无线电到现在,么哥累积的电学知识已不少了,好在有人愿用,这确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提高理论和实践技能的好场所,将彻底改变他的眼光和行为,至于生活,那只有将就点了。

  不让么哥去配电房上班,另有原因,梅厂长知道供销科长、老电工不好缠,一伙人凑在一块就喝酒打牌,奸心魔道,对这个小电工满心不服,说他是来抢饭碗的,别弄出啥事来。

  么哥只星期六能回家,厂太远没法顾家,父亲瘫了,三个老人一个肺痨咋办?只有元慧下班回来看看。“么哥,给你套工作服,你要工作了,再生布做的,是病人送的,她弟弟嫌不好,穿不出去…”这再生布是用烂布重纺的。“谢谢。呃,元慧姐,我出去谋衣食,没得法,照顾不到家,只能星期天做点,元刚半条命,风都吹得倒,你多担待啰。”“唉,是啰。”姐弟俩还能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