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李先生有客人来了,真是少见,是他在民革召集的社会人士学习会上才认识的,叫裴人杰,六十来岁,国民党的甚么小干事,从前做过哪个市的电报局长,过去是巴城的殷实大户,现在依然和三四个老婆住在一起,有明媒正娶的有丫头收上来的,算是社会贤达罢。此人气宇不凡,声如洪钟,不停地捋他嘴上的几根鼠须,满口仁义礼智信。李太太沏完茶便去里屋,不知他们在谈甚么,只间中听到几句,“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益有嫌,启轩兄能有这样的儿子难得、难得。”又是甚么“有道是,苦处挣钱乐处花,有钱不用是傻瓜,呵呵呵呵…”只觉得此人咋这样油的,不像个正经读书人,只是没多在意。前后来过几次,三个月个后,裴人杰带了几个棒棒抬来三块寿材,放到廊檐下,只顶盖和两厢,没有底子和堵头,裴人杰指住棺木道,“最好的阴沉木啰,一百年也不会坏,水杉本来就是长在水里头的嘛,现在哪找得到,整板子,要好大的树才割得出来哟。”李先生高兴极了,对李太太道:“底子过几天送来,我给外婆也要了一副,还在商议,也得二三百块钱…”气

  清明过后,元刚突然给放回来了,烂黑棉袄里裹住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声音沙哑,阵阵干咳,痰中带血,“爸爸、妈、外婆,军垦农场放我回来交群众管制…”“不会是元刚吧,会是我的儿子吗?二十几岁的棒小伙子咋变成这样啦?从前在苏州的候还拿过短跑银盾的…”“呃,他不会是逃出来的吧?”一家人惊呆了,围上来听他说,“那农场,唉,天哪…我咯血…好多次…大口吐,有时,一痰盂都不止…队长对我还好,送我到农场医院…”他掏出个布袋子,撕了片纸,倒上点绿色的漠合烟卷好,舔上一口,一下子蹲到地上去抽。李太太见这光景,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外婆含住泪水去厨房给他弄点啥吃的。“我这病传染的,你们离我远一点…病房里有个病人,也是肺痨,是当官的,见我这样也不是办法,写了封信给场部…”他气上不来,坑住头断断续续往下说。“户口迁移证在包里,能放回来真是万中无一…还有一封信也是交派出所的,大概是管制方面的…他们相信我不会跑,也跑不掉…呃,我攒了三十斤全国粮票,放心,我不会占你们的口粮…呃,叫谁去居委会先报告一声,说我回来了,明天一早我去派出所报到。”“好了,别说了,元刚,以后再讲,先治病,拾回条命便不错,去洗洗罢,唉。”李先生心里真不知是喜还是忧。

  楼上他以前住的那间屋现在是房管处的,正好空了出来,便去租下来养病,按时去派出所汇报,治保委员随时来检查。每个礼拜上几次结核病院打脑垂体、安络血,吃雷米封、对乙?水杨酸钠片,吃得胃里难受极了。看病得花不少钱的,当然是自费,李先生一辈子为儿为女,又得咬紧牙关。血是止住了,肺上的空洞却硬结不了,医生说他耐药了,得试试大剂量青链霉素…打得嘴皮、手脚发麻。李先生不让他抽烟,也没钱给他买,抽完那点漠合烟,慢慢也就戒了。他老像只鸡那样蹲在地上,初时以为是在北方养成的习惯,后来才明白是他心脏功能不行了。他还想念书,戴上老花眼镜翻翻农业化学,没看几行便惓了。有时会听见他哼出叹息一样的歌来,十足的西北老农腔,“脸朝那黄土,背朝天哪…”泪水湿了眼眶,再也不是“蔚蓝色的天空,覆盖在你的上面,河水激流飞奔,大海洋在咆哮…”他的心还在沙河子劳动教养。么哥不是滋味,盘算给他装部低频放大器,最好是推挽输出的,让他听听唱片,散散心,从前他爱听,他那些旧唱片还在。去图书馆给他借小说,专门借了一本《培根论说文集》,过了几天他问么哥,“你是想说,“幸运的美德在于节制,厄运的美德在于坚韧”是要我看看如何对付伤残吧?”么哥没敢吭气,他是哥哥,说啥好呢,淡淡地笑了笑。

  黄昏,田慧芬在校园门口等么哥,今天学校放映《马门教授》,东德片子。春天了,林荫路上的刺桐树换了新绿,远处传来阵阵舞曲,“小伙子,为甚么你不跳?别人请你,连忙把头摇,小伙子,不要等待了,跳吧,跳吧…”么哥不多说话,暗忖,大学时光就这样自由、精彩。“现在大家吃不饱,到处都搞劳逸结合,礼拜六就开舞会,好多人去。”“嗯。”“我晓得你不跳舞的,我也不会跳,就看电影。”礼堂里挤满了学生,勉强找到一个位子能凑合坐下。“这里只有医生和病人,病人和医生。”这是犹太名医马门教授的口头禅,每讲一句,田慧芬就回过头来朝么哥笑笑,这是影片的要旨,纳粹进入医院,粉碎了马门教授的信念,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散场了,两人脸颊飞烫,里头太闷热,外头清凉多了。“在草地上坐一会再走,现在人多挤不上车。”“呃。”“好看不?”“好看,演马门教授的演员可能是演话剧的,细节好认真。”么哥手上拿了根小棍又削又刮又刻,像是心不在焉,最近他总是这样。“他的小女儿也演得好,演到“他们喊:”导演一下子把画面定格,那表情好惊恐…时间突然凝固了,到同学们对她喊“犹太人,滚!”涌进来,也许只停了一秒钟,好精彩。”“呃,声音和画面不同步,用无声来强化有声,弄得好。导演也讲意境,不爱用隐喻,用迭映,好自然,党卫军的皮靴,踏得震天响,迭进犹太人的恐惧,秋天的落叶迭进教授的惶惑…”田慧芬凑进么哥耳朵轻声道,“呃,驻医院的纳粹好像我们的干部。”两一齐笑了。“呃,今天早上我去办事处找工作,那里只有栽行道树这种临时工,女干部拿出张表来让我填,我刚填到家庭出身这一栏,她叫我莫填啰,冷笑道,“哼,工人出身的都找不到事做,哪轮到你哟!”把表收回去了,反正我也不气,惯啰。”“哦,因为你栽的树会死,活下来也是坏种。”田慧芬听得火起。“我老汉不让我蹲码头,要我找份正式工作,最好是技术工,当学徒都行。现在好多工厂下马,我这种成份根本找不到事做,嘿嘿,犹太人。这部片子也可以反过来看,就是警告老百姓,政治无处不在,莫以为现在搞劳逸结合。”搭车回去,一路闲聊,日子长了,么哥的自卑心理慢慢淡了点。

  星期天,对房门后屋住的黄师傅他岳父来女婿家坐,一进后院子就瞅见李先生家廊檐下摆的寿木,弯下腰看了一会,他是老棺材匠,做了一辈子棺材,是巴城著名的周棺材。进屋后,他拉住两人压低嗓门道:“李先生买的寿木是二尸板,埋过死人的…”“天!得了啊,是哪个做的缺德事啊,你看清楚不得啊。”“我看清楚的,埋过死人的木头颜色大不相同,何况上头还有点油漆、灰膏没得刮干净,我指给你们看,再说,为啥没得底子?底子泡过尸水,容易烂嘛。”三人一起出去蹲在地上察看了一会才回屋。“哎呀,是哪个眛良心的呀,要是在旧社会,要拿去活活打死…”“李先生一家对我们好好,啷个做啊。都是侨汇累的事,人家见财起歹心…”“爸爸,讲出去要负责的,还要作证、对质,啷个做哟。”周家两父女和这女婿都是老实人,胆子又小,这事就摆在心头,没声张。

  寿材钱给了快一年了,还不见送底子、堵头来,裴人杰来过几次,却这月推下月,钱银买卖的事李先生也不便老问。李太太疑惑,对李先生提起,“这寿木得做成寿材才行,这快一年了也不见底子送来,裴先生会不会耍赖啊?”“你这是说到哪去了,”李先脸一沉,“人裴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从前是这里的有钱人。这事人家够尽心的了,晚一点有个啥。”李太太惟有去里屋。就在这天晚上,黄师傅喝了两口酒,越想越不对,“咋能让李先生去睡二尸板?我的良心到哪去啰。再说那个老狗肏的得回便宜,还要去害人。”壮起胆子请李太太上他家坐,他知道李先血压高,讲不得。他将他岳父的话告诉了李太太,话音未落,李太太脑子里嗡一声,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真的?怎么会?天底下竟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她心想,“骗钱是一回事,这手段有多无耻,这二尸板有多恶心!怎么就摊在李先生头上了?这作的甚么孽啊!天哪!”李太太脸如灰土回去靠在外婆床上歇了好一会,不知如何对李先生讲,万一他听了一下子过去了咋办哪。

  唉,可邻李先生从军校出来便打仗,后来去军政部做事,哪跟社会油子有接触,哪知道人间会有这样卑鄙龌龊的事来,气得大病一场。后来闹上派出所,么哥扶他老子去,看到裴人杰,恨得钻心,真想一巴掌搧死这老混蛋,可父母在场哪能容他造次。周老师傅也赶来作证。那干部指住裴人杰的鼻子臭骂了一通,这无赖脸皮比城墙还厚,钱反正用了,哪在乎。喝问下,裴人杰也没法狡辩,说出在哪扒了人家老坟,雇人刮洗干净…这时区公安分局申局长正好下来检查工作,正是当年的女军代表,后来的申所长,对辖区情况了如指掌,她将那干部叫了出去,那干部回来连忙翻开卷宗查看两家的情况,突然笑了起来,二郎脚一翘,“喔哟,闹热哟,国民党整国民党,手段还浪毒,嘿嘿嘿嘿…”指住李先生道,“你儿子钱多,哼,不找国营棺材铺,不找木工厂,找私人,活该!”跟住就一推二五六,“这件事是民事纠纷,派出所不管,你们去找法院去。”去到法院,也不当诈骗案处理,只作民事调解,要裴人杰按月还钱,李太太忙不迭地叫么哥将二尸板拖还裴家,还放了一饼鞭炮,扫除晦气。这烂帐一拖便七八年,到李先死后多少年才还完。二尸板的事一出,李先生的心血管病便每况愈下,慢慢就不能走路,下不了地了。元慧正好毕业,分到市人民医院放射科工作,每天回来给她老子、给她哥哥看病、拿药,总算有个照应。生活刚好一点,马上就戳个大洞,李先生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叫元慧代笔,他签字,去信跟儿子再要一次棺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