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田慧芬回来了,蹲在厂门口对面马路边,小哑巴看见了,去告诉么哥,他们是老朋友了,一起去寡蛋堆耍过几回,欢子见到她便偎前偎后,嗅个不停,尾巴摇个不停。没到六点,么哥对小哑巴比划了一通,叫她等一阵。

  “回来啰。”“昨天下午才转来。走,到我那儿吃饭,学校今天打牙祭,有猪肉、牛肉、咸蛋。”“哦,我总不能靸起两片拖鞋去你那里嘛,等我换下。”“要得,嘿嘿嘿。”么哥换了身干净衣服,穿了双力士鞋出来,又对小哑巴比划了一通,叫他自己吃饭。“哦,还是个学生样,就是晒得太黑,头发乱些,我们么哥还是嗨襟得看的。”“哎哟,我都晕啰。呃,去了差不多三个月,在乡下做啥子啊,啥子四清啊。”“四清就是社教,搞社会主义教育,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呃,走慢点。好多乡下干部,生产队长、会计、保管员遭吊起打,跪在地上斗,弄得惨啰。又是啥子多吃多占啊,抠农民的肚皮啊,搞男女关系啊,思想落后啊,工作组想啷个弄就啷个弄,吓人啰,我看都没得好大件事,就把人家往死里头整。我又不是共青团员,每天就打杂、跑腿…”“日子刚缓过来点,又来整人,共产党不整人就过不下去。”“好,莫说这些啰。么哥你走慢点嘛,我都在跑步啰。”“嘿嘿,忙投胎。”“你讲啥子?浪不吉利的话你张嘴就来。”往后的日子里,么哥这种令人茫无头绪又不忌生冷的话常会冲口而出,是他内心的独白还是他太累了便不得而知。“哦,可能我太想吃肉啰,是不?”“饭菜我早就打好的,若是现在去,恐怕只剩萝萄砣砣啰。呃,我们寝室几个女生偷偷用电炉,用了几年都没得人发现,嘻嘻,回去热下吃。”

  到了女生寝室,一个穿粉红的确凉短袖衬衫的女生站了起来,“回来啰。”的确凉这新玩意好多人都没见过,也穿不起。“呃,这是秦小红,这是李元愚。呃,一起吃?”“我吃过啰。好,你们摆,我到系上去,有点事。”跟么哥点点头,带上门走了。“她是音乐系的,矮我一级,红得发紫,三代工人,一家人除了她是团员外全是党员,号称红色登记表,现就我们两个住,其它几个都搬回家或者到别的寝室去啰。”“哦。”“我来热饭。呃,今天上午中文系的罗教授给我们讲古代文论,选的是陆机写的《文赋》注,讲得好精彩,你读过没得?”把讲义递给么哥。“读过,写得好,词藻华丽,只记得一句,啥子“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注因为这句经常被人引用到国画中的大写意画或者评论抽象派作品上,我才耳熟能详的,嘿嘿。”么哥一边看《文赋》,一边从裤兜里掏出块瓦片和一柄小凿子,不知要弄个啥,最近他总是这样。“罗教授一堂课只讲了两三小节,才讲到啥子?呃,“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咦,你在弄啥子?”“弄一个鲁迅的半侧面像,带一点点浮雕。”“用瓦片?”“呃,瓦片粉得很,好弄舍。”“哎哟,“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这种句子实在来劲。”“有啥子嘛,不就是回忆、想象嘛,写得骈俪点啰嘛,把蕴酿情绪弄得玄之又玄,不就是开动记忆机制嘛,去到很高、很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凭借传说、故事来的。”“你这是啥意思啊,”田慧芬走过来,“啥子记忆机制啊?”么哥埋头弄他的。“是,古人嘛,讲究语不惊人死不休,现在不同了舍,现在讲的是平白如话,像毛泽东那样,决不弄玄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鼓动农民为他卖命打天下,你看天下都打下来啰,古今中外哪个

  注:陆机,西晋文学家。注: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指不依规矩、离开形体,追求神似。

  人的文章有他写得好,有他实际,真的,这是良心话。”“不准乱说。”“说好话又错啰。”“你这是好话啊,评论毛主席,你作死。”“好好好,现在有科学啰,就要用科学去脱掉玄虚的裤子。”“讲得浪难听,再这样讲我不听啰。”“哦哦哦,是弄个,人的记忆力本来就大得无可比拟,从古到今,从小到大,任何经历、任何学习、训练、任何感觉、感触,应该可以留在记忆中,可以随时复现,任意组合,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呃,我是在说文学,不是研究科学,你扯到哪边天去啰。”“说点常识也无妨嘛。”“我连常识都不懂啰。”么哥放下瓦片,抬起头来,“在没有语言的时候,人类可能在生活中尝试用比划、身体动作、表情、发音来沟通。动作、声音一旦被同类认同,其含意便明白无误地被抽象出来了,这种抽象出来的声音符号、动作符号正是最早的科学,许多生物都能这样简单地沟通。后来认同的声音、动作、表情累积多了,便出现了语言,可能声音语言由于准确、量大、变化多占了上风,人类的身体、表情语言渐渐被遗忘了、减少了。后来在平面上出现的符号被认同,渐渐形成文字,这是个多么漫长、艰难的过程,没有语言、文字的人类很难有深层沟通,要知道,如果没有抽象出来的符号,世间上绝大部分东西都不能描述。”“是不是啊。”田慧芬坐了下来。“如果没有红橙黄绿青蓝紫这些被认同的符号,谁能描述颜色?你试试。何况,味道、气味、触觉这类东西就只能记忆、联想,根本不能描述,你能描述这碗宫保肉的味道吗?玫瑰花的香味?当然不能,但是你能记得,下次再吃、再闻到,立刻就知道,这是记忆的联想部分,最多只能模拟,像啥子,像啥子。文明当然可以用抽象符号的多寡来衡量,特别是科学符号。数理计算、化学符号填补了许多我们既不了解更不能描述的现实内容,准确而且肯定。感谢初中时汉语、文学分家,我们才有机会学过两学期汉语,后来又合并,不晓得为啥子。长大以后我曾期望买一本汉语动词词典,可惜没有。来,我们试数一下和力学有关的动词,还不包括“春风风人,秋雨雨人”这类名词当动词解的词汇,恐怕数到明天早上也数不完,推、拉、拽、压、按、钦、抚、扭、旋、撬、顶、戳、锥、掏、砍、切、削、搥、敲,够了,仅这十几二十个字就包含了多少力学概念,有方向有大小有轻重,甚至有材料力学里的概念,剪切、冲击…只可惜不能计算,但是作语言文字描述就贴切得多,我们的祖宗以生活的形态研究自然与科学花了多少心血,语言文学当然和科学有关。我决无用科学代替文学、艺术的企图,相反,两者都在描述、解释世界,其作品或产物都是在创造地球上原来没有的东西,科学家与文学艺术家才是活生生的造物主。只不过一个是生活形态,自由得多,无所谓对错。一个是科学形态,严谨得多,只有是和不是。谁也不知道荷马、莎士比亚的作品曾经怎样影响过牛顿,谁也不知道巴哈、贝多芬的乐章给过爱因斯坦多少启发。不过,用科学来解释文学艺术中的现象和机制却不可免。”“好像有点道理,等我想下,不过你说得冷冰冰的,哪像罗老师那样天马行空。饭快冷啰,来,先吃。喔哟,当了两天工人,摸了两天技术,说起话来就浪有条理,这样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作古正经长篇大论。”顺手揪住么哥的头发,“我真不明白你这堆烂稻草下头,一天到黑在想些啥子。”两人边吃边说。“我是要努力克服感性的,你也一样,因为历史是最切近自然科学的,要求征实,想的时候可以任意发挥,落笔就要准确、肯定,不能有太多可能、或者、大概。”“哦,像机器人说话,难怪这两年你没读过一篇文章给我听,哼。呃,呃,杜诗,“两只黄鹂鸣翠柳”要是你来写是啥样子?”“两只黄鹂在柳树上求偶。”么哥斜她一眼。“嘻嘻嘻嘻,还有诗味啊?一点也不美。”“也许我们的子孙觉得不错,嘿嘿嘿,你莫来涮坛子,我晓得你心头是不舒服的。”“没有呃,真的。”么哥望住田慧芬吃饭的样子突然笑道,“呃,我问你,你吃东西是用上牙咬下牙还是下牙咬上牙?”“当然是上牙咬…哎呀,你这鬼东西。”两人笑得饭都吃不成了。么哥道,“可见人们总是习惯成自然,熟视无睹,连一秒钟都不愿多想。呃,讲真的,你一定要用现代自然科学的眼光重新考察历史才会有成就,否则,做个历史的账房先生,只晓得照抄,拾人牙慧,有啥意思啊。”“哦,科学就像个掠夺者,要来入侵历史啰。”“当然。对不起,班门弄斧,假如你冷眼旁观,不站在哪一方去看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三百多年前,欧洲人手持利刀、火药枪、《圣经》开辟美洲新大陆,强大的欧洲文明几乎将印第安人灭顶。一百多年前清兵被欧洲人的洋枪洋炮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枕藉,清政府被迫割地赔款,你觉得历史在乎失败者的呻吟、哀号、白骨、鲜血吗?根本不在乎,战争计较的只有胜负得失。军舰、枪、炮斗弓箭、长矛,正是文明在程度上的分野,太分明!骨子里头,历史演进的第一要旨同样是自然科学。”“没有正义与非正义啰。”“没有。正义是胜利者玩的,同时又是弱者的武器,用善恶来当标准本来就夹缠不清,了无止境。几千年来,中国这块土地上多少民族共同生活又互相倾轧,通商、通婚、相互扶持多么温馨,冲突起来烧杀掳掠暴戾无比,在长期的损益过程中,许多弱小的民族臣服、同化、迁徙,被支解,甚至灭绝,从而确立了华夏文化体系,加上来自欧亚草原的游牧民族以能动的方式影响东西方文明,或亲善、或入侵、或入主、或汉化,总之,少数民族的血液、文化早已溶进了汉民族的血液和汉文化体系中,浑然一体,黄帝是我们的祖宗,蚩尤同样是,所以聪明的共产党史学家用融合这个再贴切不过再实际不过的字眼来概括,将过去打包,根本不用开拓强土、抵御外族这类刺耳的字眼,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员,从而避开了许多纷争。请问消失了的、曾经失败的民族能代表正义的一方吗?那谁是非正义的一方呢?哪个民族没有一本血泪史,啷个扯得清。”“好像是这回事,不过你太冷酷、太霸道。你不用来哄我,啥子怕看历史,你看过了多少,从初中就读史书的人,明明是怕共产党,你老汉是对的,要你学工,不准你沾历史,若是你这种腔调拿出来,恐怕小命老早就除脱啰。”“我不过是把情感滗干净,依理直说罢了。”田慧芬突然狡黠地笑了笑,顺手叨起一片肉,“来,请你吃1.5克猪的…尸体,这样说是不是准确、肯定?嘻嘻嘻。”“嘿嘿嘿嘿,未来世界的人可能这样说,要得,你会弄。”田慧芬拿出两个花红,一个上面咬一口再递给么哥。“你啥毛病?”“嘿,是你说的,不完美才是人间的滋味嘛。”“你也是个不赊帐的东西。”“谢谢,其实我心头好高兴,我找个男人又不是找来顺从我的,要是块石头,不是泥巴。”“哎哟,我都晕啰。”么哥把剩下的湯湯水水一起趕到碗裏稀里呼嚕?下肚,拿起花紅一口一個,連核核都不吐,“嗨好吃,酸酸甜甜的,雜巴古董注全部進了我的五臟廟,最後一路去五谷輪迴之所(糞坑,作農家肥料),嘿嘿嘿嘿。”“喔哟,你这潲水桶,浪能吃。呃,把那瓦片拿过来,啊,鲁迅,样子都出来啰,嗨像。”“过两天弄好送你。走啰,晏啰,停电就

  注:杂巴古董,方言,指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

  不得了。”

  “亲我。”“拐球啰,今天把陆机他老人家弄来得罪啰,回去得跟他讲声对不起,他大概会用上海话问我“侬凭啥道理讲我故弄玄虚?啥么事叫做记忆机制?”晓球一千六百年前松江人是不是这样说的,哈哈哈哈。”“你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