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高考放榜,袁二哥、肥狗哥哥廷坤两个院子里的优等生落选。袁二哥每天一早便出门,拖禾杆一样瘦弱的身躯和他好朋友卢子逸满城乱转,像疯了一样,卢子逸也没考上。英俊、高傲的廷坤,这个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忠实追随者,不顾仪态号啕大哭,廷柱站在旁边找不到句话说,只有他初中时就耍起的女朋友来了才劝得住。么哥跟廷坤平时不瞅不睬,但有两句,便针尖对枣核,今天见他这样儿,心里也不是味道。
小抗美、小援朝入学了,这对双胞胎人见人爱,又漂亮又聪明又听话。陶主任骄傲地牵起他们上达志小学,一路上和羡慕的熟人打招呼,她丈夫张有元跟在后头,肩膀上斜跨两个儿子的书包。两口子都发福了,脸上的肉往横处长,油亮油亮的,不知咋回事。邻居们悄悄议论,“满城的人个个皮泡脸肿,肚皮饿贴脊梁骨,娃儿饿得惊叫喊,人家陶主任就有搞干喽,水色浪好,食堂里头油水足嘛。”“呃,我们几个月没见到颗肉星星喽,她家男人就经常蹲在地上洗一陀血淋淋的东西,不晓得是啥子。”“憨儿!这个都不晓得?是衣包(胎盘),张师傅有个妹妹在医院头接生…”“天!哪不是吃人肉哇,好恶心…”“哼,你想吃还得不到,紫河车补人的。”
冬天了,又是水冷草枯的时候,街面上这家在发丧,没走几步又见停起一个,裹白布,路边上时不时有饿殍,围上一堆人,说是乡下来的,昨天夜里还听到哼…乌尤巷依然阴森可怖,回声大得让人发虚,饥寒交迫的行人最近又多了一层恐惧,人们悄悄耳语:中苏翻脸啰。
扛包子的同学越来越多,“上头说苏联专家全部撤走喽,几百个合同也撕啰,逼我们还钱,好多钱哟…这是当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秘密,千祈莫讲出去喎,要坐牢的。”班上的同学魏正学凑近么哥轻声道。这个大个子、大嘴、大肚汉,从前见他一顿饭吃十个包谷粑还说肚子头空涝涝的,捧起一碗滚烫的稀饭不用筷子,左边一转右边一转便下肚,三秒钟都不消,人大些,虽然粗壮,却是出了名的书呆子,一天到黑研究马列主义,外号魏卡尔,他老汉是大干部,说是哪个大学的校长还是书记,不晓得犯了啥错误。“啊?那不是鸡脚杆上刮油?我们浪穷,饭都吃不起。唉,还说苏联老大哥,中苏友谊万岁,会不会打仗啊?”“晓球得。”么哥暗自高兴,心想“毛泽东总算有骨气,中国人凭啥子做俄国佬的附庸?”一转念,“中苏翻脸,初中的吴老师会不会平反?”不晓得吴老师家住哪点,依稀记得她丈夫叫关济舟,是在哪间大学教书的,第二天么哥找到魏正学托他打听下。几天后有了回话,“我老汉说她死啰,监狱有封监毙通知书寄给关老师,说是最近有好多犯人瘐死狱中,监毙通知书都发不赢。”么哥心里一阵恶心,“吴老师饿死啰…”
魏正学每天口不离马列主义,马、恩、列、斯的生平事迹哪个旮旮角角他都知道,可是没人听,都拿他当笑柄,现在有了个忠实的听众,便是么哥,不过也只是扛包子的时候。“呃,元愚,你们都知道我数理化、文史地普通,只一门独秀,就是政治,嘿嘿,以后有啥子政治题目不懂,只管问我。”“嗯,要得。”“现在新政策出笼啰,《六十条》下来啰。虽说坚持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却变成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看下报上登的“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啥子“波浪式前进”这些就是配合调整的理论。现在提倡延安艰苦精神,“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杂以瓜菜。”就是变相承认困难,不过你答问题就只能说好喎,哈哈哈…共产党最会弄,搞两个马列主义、辩证法的新名词,扯出过去的成功经验便把六亿饿坏了的老百姓哄得团团转啰,是舍,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是越来越好…你看,新政策还是关火,刘少奇会搞,农民有了自留地,街上便有自由市场,总好点嘛,东西贵总比没得好嘛,嘻嘻嘻,共产党的政策朝资本主义那头稀了个缝缝。你听农民打的莲花落,“七级工、八级工,比不上老子的一挑葱。”龟儿一挑葱管七八十块钱啊,哈、哈、哈。”么哥边听边笑,顺嘴道,“喂,你说自留地,就是私田啰,三千年前的西周用助耕,种完公田种私田,种公田就是力役地租…”“喔哟,你说西周,哪是些农奴、家奴、万民…崽哟,你龟儿转得快,非不怪分到这个学校来。”“呃,老师教的,不得错。呃,周初私田不可以卖,但是可以世袭,这自留地恐怕卖不得哟。”大头不做声,回去警告么哥,“你和魏卡尔来往我不反对,我不是妒嫉,他老汉是犯错误的,就根本不算干部子弟,若果算的话我也是啰,笑话。共产党搞马列主义,但是老百姓就只能跟倒羊子打和声(附和),衷心拥护共产党就对,不能自己搞研究的,一研究就出鬼,何况他说的东西可轻可重,随时可能当反革命,你小心就是啰,你还跟他乱起哄,哼。”么哥默不作声。
年关又到了,家家户户一筹莫展,米缸见底,可以凭票购买的东西少之又少,无钱就更难了。袁二哥毕业正遇上工厂下马,哪找到工作。可巧县里供销社的亲戚上来收斗方卖给农民应节,玻璃、框子对方出,只管画,两角钱一张。这画要画在玻璃上,反过来看,于是,袁二哥买好油漆、刷子,邀来院子里一众弟兄开干。松松、么哥这回来劲啰,可以自由发挥了,“啊哟,太安逸啰,太好看啰。”“你画得像都不像,那块红颜色太跳…”“你懂啥子哟,贵在似与不似之间舍,色彩就是素描,那块红色是灵魂,憨儿。”“你才是憨儿,一饼粑,还素描勒。”大有德拉克罗瓦斗安格尔之势。“呃、呃,各位,慢慢来,慢慢来,首先要像个人,要喜庆,不然农民不要。”袁二哥客客气气地劝道。忙活了几天,几个小子弄得周身油漆,洗都洗不脱。供销社的人来看了,大部份不收,翻工。袁二哥没办法,几个弟弟全来帮手,还找二哈来拔钉子卸玻璃,刮不下来用汽油洗,整整一夜才收拾完。第二天,松松、么哥来了,袁二哥没好气,“你们两个画的统统要不得,害老子铲了一夜,”越说越气,指住么哥道,“你画的叫啥子?还贵在似与不似之间?,啧啧啧,人家说你画的人满脸苦毛,啷个挂得出去,哼,从现在开始,老子勾草图,你们填颜色,抹得越平越好,我不要啥子艺术家,要油漆匠!”么哥一句也吭不出来,大头拉他走,“这回舒服啰,一脸的屁,想当艺术家,嘿嘿,你和松松要咩斗气,要咩互相吹捧,互相满足,有啥意思哟,明天还是规规矩矩和我扛包子去。”俨然大哥自居,大头已是膀粗腰圆昂藏七尺的大汉了,见么哥不回嘴,更来劲了,捞起手臂,“你从小码倒我吃,现在你搬得动不?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软当当,最近你身体垮好多啰,又是狗脸猴腮的样子啰,考啥子大学,哪点有我们的份,活命要紧,蹲码头才是正事,对屋头也有点帮补嘛。”么哥嗯了声,怏怏回家。“不画就是,啷个哟?”气够了也想定了,“若果老子搞美术,决不画画,整雕塑!而且决不搞学院派那一套!”自尊心真是最有力的弹簧。从此,么哥随时都在留意雕塑,注意形体、结构和变化,只是不对人说。二哈帮袁二哥画完了,高兴极了,“呃,袁二哥,我还是比松松、么哥有才气,啊?”袁二哥头也不抬,“呃、呃,”掏出五块钱递给他,“来,买新衣服去。”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李先生的脚肿得好粗,透明透亮,路都没法走,就快不行了,外婆的头胀得多大,眼睛瞇成了缝,还支起一对小脚跟李太太里里外外地转。春节过后,李先生收到了在美国的儿子从香港寄来的罐装花生油和几十元钱,这可是救了命了。李太太忙不迭地去黑市买了点黄豆、麦麸煮烂让李先生、外婆连汤带渣咽下去,菜里放上点油,还不敢多,得先把命央回来才行。李先生对李太太道,“你把那油倒点出来叫元愚给他那位同学送去,人家那样难还送菜给咱们。”有点油水,慢慢调理,元慧带了些维他命和双氢克尿塞回来,利尿药可不敢多吃,一天只半片、一片,怕下狠啰出事情,李先生终于消肿了,可是又黑又瘦,浑身的皮肉松垮垮地搭了下来,元气已大伤。虽说逃过这一劫,亦不论对生死如何处之泰然,七十几岁的老人心里不免时不时冒出大限临头,落叶归根的感觉,“一旦死下来,咋办?我得安排后事了,火化还是棺葬?老家不兴火化的,葬到哪?巴城?老家?一家老小在巴城,这咋弄?南京?我在中央政府做事那么多年,是得葬那儿,可几千里地,哪去得了,等元刚、元愚做事了,再替我拾骨移过去罢…城里、乡下凡有老人家的,儿女大都为他们预备了寿材、寿木摆在家里。我是得准备了,家里还有比我大几岁的外婆…”从前家中吃饭的钱都没处张罗,哪能顾到这事。他心里一直在盘算,却没告诉家人,因为他不懂,李太太更不懂,要是吴洪喜还在身边,倒还有个商量。于是忙忙地去信香港,向他在美国的二儿子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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