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袁二哥考完了,报的是第一类,理工,考得很满意,省内外的名校应该没问题。虽说一贯心境平和态度从容不迫,可心头那份喜悦实在按捺不住,总得找个出处,总得找个人倾诉,第二天上午他转到么哥家找么哥。“整收音机?”“咦,袁二哥,坐,考完啰,咋个些?”“还可以,”袁义中淡淡地笑笑,“呃,现在周身都松活啰…”“第一志愿是啥子?”“巴大电机系,二三志愿才是省外的…哪个不想读北大清华?屋头上有老下有小,啷个弄。我妈妈这两年血压好高,还要天天打布壳,敲石头…”“喔,初初我还以为你会去考美院…”么哥两眼放光,羡慕地望袁二哥。“唉,哪点,画画只是我的爱好,我不会卖画为生的…再说美院这两年都偏重招工农学生…”袁二哥笑了笑,在三抽桌前坐下来,摆弄桌上的工具,么哥坐在床沿上望他。“…我父亲从前认识不少名画家,生活都好难…只有张大千日子好过些,那是他家祖上积的福,他家是大地主…呃,你看过那几张徐悲鸿的画是抗战的时候徐悲鸿到我家来卖给我老汉的,那副寒酸像,还带起个女秘书…巴城好多闲话。”“喔,是看过。是你老汉要你考理工的…”“是的,早两天从劳改农场写信来要吃的,说是脚泡得走不动了,信上还嘱咐我一定要学工…”“我老汉也要我考工科,大概都是看到中国人处处吃亏罢。”么哥跟笑了。闲聊了好一会,袁二哥想起了,“呃,哪天找你那位同学来当模特儿,要得不?”“要得,我跟她说。我也想学下,校下手脚…嘿嘿。”么哥开心地应承。“先说过,都用水墨画素描,先从解剖画起,把基本工练扎实…苏联艺术科学院那一套是最严谨的,非常实用,是有点难,又急不得,不晓得你耐得下性子不,走,去我家拿本水墨画技法你先看下。”说完两人起身去袁二哥家拿书。

  待到星期天下午,田慧芬来了,穿了条碎花布裙子。么哥从家里拿了把椅子到袁二哥家来,好让田慧芬能坐得自在些,天热得要命,屋子里一股子霉臭味,田慧芬拿了把葵扇搧个不停,是心里紧张吧。袁二哥的两个同学也来画,一个是袁二哥的学长,高他两届,叫冯莫,人瘦瘦的,架副近视眼镜,大家叫他冯大莫,父亲是国民党官员,历史反革命,在劳改,家境艰难,五八年考不上大学去了工厂当学徒,经常在报上用工人冯莫之名发表关于大跃进的漫画、版画作品,人极本份,不多说话。另一位是他的同班同学,叫卢子逸,画得一手速写,大有叶浅予的味道,《掏耳屎》、《卖灯草的老汉》…活生生的巴城风俗画,人瘦瘦高高的,一头乌黑的卷发,又是个半天不吭一句的,父亲是商人,三五反时进了监狱。

  么哥拿起硬芯铅笔粗略地画了个影子,算是了定位,就忙不迭地拿起毛笔开画,袁二哥站起来道,“么哥,慢慢来,慢慢来,一笔下去就搬不转来啰,你要先把结构弄清楚才落墨…”毛笔画素描真比不得其它,大的三个规规矩矩按学院派的手法从骨骼、肌肉解剖开始,淡捻笔头逐渐深入,一个钟头下来也只是个影子,细部要到最后才平均烘染,抹一笔看一眼,不知要磨到甚么时候,么哥哪有这耐性,没几下就想画眼睛,勾鼻子。“不得行,不得行,抠不得细部,”袁二哥绕到么哥后头看,大家都站了起来,“这样画深入不下去,素描关系对了,细部自然会出来…” 袁二哥的素描功夫最扎实。正说到当紧处,袁太太带两个小儿子做工回来了,边笑边道,“画画啊,噢,大莫,噢,子逸,咦,么哥你也来画啰…”田慧芬连忙叫伯母。袁太太胖胖的极和善,听了袁二哥的一席话插口道,“小彤,(袁二哥小名)有啥子嘛,人家么哥初学待诏啰嘛…注”么哥平时乱涂鸦,哪在素描上下过功夫,这很难改动的水墨素描实在应付不来,越描越黑,终于画不下去了,看看别人的手法,心想从头来过,可又开不得口,纸是袁二哥出的,得两分钱一张哪,袁二哥凑了好久才买了几张。正为难时,袁二哥道,“算啰,今天就不画啰,改天再画。”他家太窄,一下子来了四个人,又是凳子、画板的,实在转不开身。田慧芬如释重负,走过来瞧,轻声道,“我浪丑啊?” 么哥惟有朝她笑笑。

  么哥送田慧芬回去,两人路上都不多说话,么哥自觉惭愧,想心思,田慧芬又提不起话头。“当兵打仗先要操洋操,画西洋素描也要操洋操啊…是…是的…嘿、嘿,苦也,不过…我自家到哪去啰…不可以自由发挥?画来做啥子啊,不如照像。”这个一贯不守规矩的东西,心里虽然疑惑也惟有就范,打算回去偷偷练练铅笔素描再说。

  到了滨江门,太阳还没下山,暑气蒸人,江边稀稀拉拉有几个人游泳,从前人就多啰,现在大家饿得发昏哪有力气。田慧芬拐了么哥一下,“呃,下去耍下,你天天扛包子也该洗下啰。”“嗯,我没带游泳裤…”么哥不情愿地应了一句。“将就用内裤游嘛,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肥皂。”“嗯…”田慧芬说完便往坡上走。“呃,是,身上是好痒,汗水咬得生痛,是要洗下啰…”么哥转想,弯到江边脱下衣服便跳下水。先游两把自由泳,动作还算协调,再游蛙泳、仰泳,一下子想起了蝶式,听说像海豚游水,又叫海豚式,没见人游过,不晓得啷个游法,在书店翻过一本苏联人写的游泳书,上面的照片又弄不懂,便在

  注:待诏,非指画工,民间仅指剃头匠。

  水里乱扑腾,累得气喘如牛依然两脚分开,还是蛙式腿,压不了水,根本游不走。田慧芬靸木拖鞋下来了,夕阳洒在她身上,金灿灿的,“哦,仙女下凡啰”么哥会心地笑了笑。她将裙子罩在泳衣外头,这泳衣是她自己用碎布拼成的,像千家衣一样,做得好好,却是太费事了,足足占了她半年的闲空。她递了一团黑漆漆、黏乎乎的东西给么哥说是肥皂,么哥正好游不动了,便站在水里洗,眼睛瞄住她,不让她游远,她才学了个蛙式,手脚还不配合。“呃,这样游要得不?”“要得,游多啰自然熟…”“拐啰,我呛倒啰,喝了两口水,都是你身上搓下来的脏水,啷个做啊。”“安逸啰,养人的,济公和尚的胳腻…”“讨嫌…”晚霞化进水里,漾得七彩缤纷。突然,一个小女孩从水底窜出来,双手按在么哥肩头上,一声“么哥!”喊得个应山应水,“咦,小青梅,啷个在这儿啊?”么哥惊奇之下,情不自禁地拧下她的鼻子,“喂哟,长浪高了啊,泼了粪的?”活脱脱一条鱼变的,湿衣服贴在身上,现出两个小小的圆核儿,她大概没有游泳衣,穿件蓝布褂子,短裤衩子游。“嗯,我妈妈死啰,就跟周伯妈搬到这儿啰,都两个月啰…么哥,你常来滨江门啊?”回头看见田慧芬,不好意思了,朝她笑笑,游开了,啊,那股摽不住的劲。“是哪个?”田慧芬觉得怪怪的。“街坊,以前住大腊生院子头的,叫小青梅,现在跟你做邻居啰。”

  小青梅的身世实在可怜,她母亲本是个姚姓穷书生的独生女,常跟她父亲去听戏,慢慢地自己也成了票友,后来爱上个戏子,姓颜,是巴城出名的京剧小生,有妻室儿女的。如何做人家的小老婆?家里不同意,最后私奔,怀了孩子,闹得满城风雨,终于被逐出家门,在解放前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她母亲养下小青梅随自己姓姚,在三元坊南街单住,没多久就解放了。那戏子虽没法娶她,倒也经常转过来看看,自己因为历史问题不能登台演出,在剧团打杂,工资很少,养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难,哪顾得上这两母女。小青梅她娘体弱多病又做不得甚么,只有靠卖家当、靠亲友施舍,挪借渡日穷得经常揭不开锅,贫病如斯,每到颜先生来,总要拿出响板从床上撑起身子来陪他唱上两段,一对苦命鸳鸯,乐天知命也止于此了。小青梅穿得破破烂烂的成天到渣滓坡上掏垃圾拣东西吃,和野孩子们混在一起还经常打架,弄得一脸的伤痕。到了十二岁念小学六年级时她母亲又病死了,便成了孤儿,就在院子里张家一块锅巴,李家一碗剩饭地捱,真是无娘儿天照应,后来让院子里的一个姓周的孤老太婆收养了,应该就是去年吧。三元坊三街十八巷有谁不知道小青梅这个可怜的、爱打架的渣渣妹…今天碰见么哥像是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老伙计,这个早熟的孩子,她心里的梦、心底的话却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告诉么哥。

  上坡,去到田慧芬家,她父亲加班还没回来。“头发都结成饼饼啰,我要洗头。”她找出根皂角砸碎用脸盆在火上煮,趁天没黑尽,两人便去挑水,一路上只字不提小青梅,时不时朝么哥古怪地笑笑。么哥知道她不高兴了却开不得口。“来,坏东西,请你帮我淋下。”她递个木勺子过来,依然是一脸诡谲的笑容,不由分说便弯腰低头对住大木盆。么哥接过瓢来暗暗发笑,“醋罐罐,找来烦。”皂角水在她头上揉出好多白泡来,“小心,莫弄到眼睛头去喎。”“谢谢。”“今天浪客气啊…”“哎呀,淋到我颈子头去啰…”么哥看她发根下密密的绒毛真好玩,“噢,对不起,大小姐。”

  洗完了,田慧芬边掸头发边笑,凑近么哥,“饿昏了哟,莫回去,家头还有点包谷面,我搅糊糊给你吃。”“算啰,你家粮食都不够吃。”“以前还有点瓜菜掺起吃,今天正好啥都没有啰,莫要走,我熬稀点就是。再说明天就可以买下个月的口粮啰。”田慧芬熬了一锅稀糊糊,“么哥,来端啰,烫得很。”清汤寡水,啥菜也没有,只好捏点盐。么哥去到厨房,笑道,“呃,我想起读初中时伙食团里的笑话,是拿满清历代皇帝来编的,”“啥子笑话啊,穷开心。”“比如,大家拥到甑子边打饭叫雍正,现在是雍正年间…”“有啥子好笑啊。”天太热,糊糊又烫得很,两人便坐一会,么哥看糊糊道,“得谢谢印第安人,不然哪有包谷糊糊吃。”“啥子?”“是印第安人先驯化玉米的。”“哪年哪代的事啊,现在是伟大的六十年代,三面红旗迎风招展,公社的良田亩产万斤,谢谢党和毛主席才对,不然我们今天哪有包谷糊糊吃。”田慧芬似笑非笑地说道。“呃,不对,现在是乾隆年,面前很丰盛。”端起来就喝。“全是稀汤汤,还前隆勒。”田慧芬也捧起大碗开干。快吃完了,么哥忍不住笑出来,“我晓得,康熙(糠稀)。”田慧芬一句抢过来,“不过,时间都弄颠倒啰。”“你浪认真啊。”两人吃得汗淌,田慧芬将锅里剩下的刮出来倒进么哥碗里。“哟,道光年间(倒光)。”吃完了,碗里还有点残渣,么哥用水和和,漱下口跟往门外沟里泼去,“去你妈的,宣统(掀桶)!”田慧芬噗嗤一声笑出来,“唉,你呀。”吃完了,稀糊糊把肚子撑得鼓鼓的。“讲真的,那个小姑娘真够漂亮的,就是你们说的线条极明朗那种,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田慧芬慢悠悠地说起。“终于开口啰,吃饱啰来消遣我,人家才几岁嘛…”“十二、三岁总有,人小鬼大,浪亲热,你莫要充正神,哪有猫儿不吃鱼的…”“我从小看她长大的,你冤枉我。”么哥来气了,不再答腔。两人闷了好半天,田慧芬终于笑道,“逗你耍下啰嘛,都耍不起。”“以后莫乱说。”田慧芬点点头,眼睛湿润了。么哥知道她是在乎的,永远存在心头。

  满天星宿,江风浩荡,两人站在阁楼上吹风,“好舒服,要是在周家祠堂,就算是坐在紫荆树下乘凉也得打赤膞,搧扇子…”么哥道。“哦,起于穷街陋巷的才是大王之风,宋玉是不是弄错啰。”田慧芬含笑接过来。“那是因为有你舍。”“因为有我们。”两人一齐笑了。“呃,宋玉爱诡辩,你也歪道理一摞摞的,”么哥白她一眼,“啷个哟,明明自己文科好,偏要去考理科,又不好好学,天天扛包子,真是当而而不而,不当而而而而。”“呃,你歇下,要得不?你就爱说这些,啷个不说而今、而后,而已、而已?”“我没有这样刻薄,咒你对我有啥子好处哟?”

  绊够了嘴,么哥坐到小板凳上,田慧芬坐在地上挨他,将头靠在么哥腿上,“妹儿,”“哎,”“妹儿,”“哎,”“你发根下好多绒毛,额头后颈窝都有。”“喜不喜欢?”“喜欢。”“呃,以后莫要吵架,莫要生闷气,嗯?”“呃。”他们紧紧拥抱,亲个没完没了,弄得心旌荡漾。迷乱中,么哥的手一下子伸进田慧芬衣服里去捏住她刚刚发育起来的乳房,“不,痛,痛,不,不,”田慧芬脸胀得通红,用手在外面紧紧抓住么哥,“你到现在才发育?”“嗯。”“不,我还没摸那半边。”“不,不,不行!”田慧芬脸色大变,一下子站起来,理好衣服、头发,“这样不行,你不能欺负我,么哥。”么哥狼狈地低下头坐在那里一句也吭不出来。良久,田慧芬蹲下来拉住么哥的手,“你是知道的,我深爱你,我啥子都给你,我啥子都是你的,但是,这些一定要留到结婚那一天。”她哭了,“我又不是石头变的,你是晓得的,我哪天不想和你在一起?哪天愿意你从我身边走开?但是,这样下去啷个得了嘛。人家会…啷个看我们,将来的日子…唉!”么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他缓缓站起来,木然望住田慧芬,“我走喽,对不起…”

  热情与理智间的冲突实在并无对错,可那个时代人们相恋是决不能越轨的,人们崇尚贞洁,“发生关系”这个约定俗成的可怕字眼,像刀一样悬在每一对恋人的头上,若然,只有立刻结婚,否则可能算是流氓。两个来自旧家庭的懵懂青年,一个守旧些,一个又倔强,自然不知道如何是好。田慧芬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么哥心上,罪恶感、羞耻心缠住他,让他追悔莫及,“动手动脚做啥子嘛,唉。欺负女人?我说不清。下流坯、流氓?我不是。薄幸?扯到哪去啰,我哪有这种居心…到底算啥子啊,真是理不清。总之,我错啰。妹儿,我对不起你…”心乱如麻,难以自持,又无可如何,第二天一早么哥便和大头去了火车货站。田慧芬忐忑不安,像往常一样来么哥家,帮外婆、李太太做点甚么,好几回都遇不上么哥。

  从此,么哥恪守田慧芬划定的底线,虽说依然相恋,却变得客客气气,连俏皮话也少了大半,每到去田慧芬家温书,也只在楼下坐,再没上过她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