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城里大张旗鼓地成立城市人民公社,一个街道办事处便是一个。三元坊城市人民公社成立了,人人都成了公社社员。陶主任就在她家里办了个公社食堂,自己主任兼会计,几个老太婆穿起白围裙掌锅灶,家家户户交钱、交粮票,拨油票去搭伙食。周家祠堂闹热极了,大红布标,五色彩旗,五色标语满院子都是,人民公社好,三面红旗万万岁…大喇叭唱得震天价响,“…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藤,藤儿连瓜,藤儿越肥瓜越大…”面黄肌瘦的社员们夹起饭钵子排长龙,由侧院子一直弯到乌尤巷。

  陶主任每天盘算如何往米里掺水,一斤米煮七斤饭、八斤饭,如何用杂粮算计人家的米面,饭出得多嘛,可以撑肚皮,来搭伙食的人就多…食堂有潲水,她顺便在屋后喂了两口小猪,只是没喂两天就害猪瘟,瘦得皮包骨头,拖到昨天终于死了,公社的财产嘛,拔了毛来打牙祭,好久没见点油花花了,今天中午,派出所、办事处的干部都来视察工作,顺便在食堂吃饭,陶主任真会搞。

  下午,元慧突然回来了,放下背包忙不迭地拿出麦麸饼给父母、外婆吃,轻声跟他们说话。这麦麸从前是喂猪的,现在可是宝贝了,任哪都找不到。她晒黑了,头发像乱麻,两个月前来信说全体医专学生组成医疗队下乡防疫,短短两行字便没了下文,也许是太忙吧。

  “爸爸,金山县饿死好多人啊,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元慧压低嗓门悄悄说起。李先生手上抓住块麦麸饼,一口还没咬呢,眼凸凸地望女儿“甚么?”“真的,爸爸。去年年底好多公社食堂就没米下锅了,县里天天创高产,反瞒产,收余粮,那高产全是假的,害苦了下头。我们去的金窝公社最严重,还没进村,就见到有农民倒在路边、田坎上、软绵绵的、有的还没断气呢,可是打不进葡萄糖针,喂不进水,就算打进去也没得救…有户人家,还没去到门口,就见到成群的蛆往外爬呀,推开门,一家人,大人小孩横七横竖八死闷在屋里,早烂得不行了,天哪。去到公社陈书记家,他老婆、孩子都饿死了,跟他睡在一起,他还有口气,对我们几个说,“同志,千万不能…讲出去啊,影响党的…威信,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群众…”说完,这老实巴交的农民便咽了气。他家屋后便是县里的粮仓,是有粮食的啊。”元慧边讲边哭,摘下眼镜抹眼泪,歇一会接道,“金窝屯几十户人家,最后只救活了三个老太婆…她们饿得子宫都掉到外头来了…医学上叫做子宫脱垂,只有极度虚弱的女人才会这样…”外婆多少天灾人祸都见过,这回竟连阿弥陀佛也不记得念了,和李太太睁大眼,边听边擦眼泪,噢噢地不知嘟哝些甚么。“…这事万万不能讲出去啊,我会做坐牢的。学校领导一再强调这是国家机密,谁说出去,谁负责,以国法处置。我们去抢救的时候是按军事化编制,夜行军,不准往家写信…”元慧说完,心里也后怕。李先生扔下麦麸饼,气得发昏,掉头往前屋走,两年多来跟在共产党屁股后头发的强国梦一下子破灭了,“大跃进呀,亩产万斤粮呀,他娘的,全是假的呀,全是假的!这不是过失,是犯罪呀!是人祸呀!”李太太道,“唉,这金子一样的老百姓啊,换在从前,早反了。还、还是藤上的瓜呢,甚么瓜,苦瓜!”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零年,金山县二十几万人口饿死了四分之一,大半人口患浮肿病,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最早发生的大规模饿死人事件。

  么哥放学回来见到姐姐高兴极了,元慧指桌上的麦麸饼道,“吃吧,这是金山县政府送给我们医疗队的慰问品。”么哥抓起来就啃,腮帮子鼓得多高。外婆见外孙有吃的了,咪起一双肿得透亮的眼睛,讪笑道,“哎哟,看你这副穷神像,有道是,君子淡尝滋味,小人胀死不休…”么哥正噎得没法说话,翻起白眼望外婆。李太太过来道,“哎呀,外老太太,你就算了罢,这是甚么年头啊,还君子呢。”

  金山县的事李家一直瞒住么哥,直到巴城老百姓都在偷偷谣传,依然不敢吱声,生怕毁了元慧,生怕么哥走元刚那条老路。

  城市人民公社搞了一脔火便烟消火灭了,许是饥荒越来越严重,农村人民公社尚且顾不过来,吹鼓手、理论专家们没有上头的进一步指示,不敢生事。留下来的公社食堂便只维持个街道食堂,自负盈亏,自生自灭,拖了一两年,两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