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寒凝大地,乌尤巷的石板路依旧坑坑凹凹,男男女女饥肠辘辘瑟缩在寒衣里各怀心事,大抵都在盘算吃的,还有二两粮票、还有半斤包谷面、还有一斤麦麸…

  松松去当乡村教师,没几个月便转为正式教员,那时师资缺乏,又时逢大跃进,社会上没工作的人很少。松松满心喜欢这份工作,天天和郊区农民的孩子在一起,看他们慢慢识字、长大,就别提有多开心啦。向秋萍经常去看他,上完课,两人在牛车路上并肩漫步,看太阳西下,月上东山…这对热恋中的情侣都要筹备结婚了,按婚姻法规定,满了十八岁便行,他们俩大些。没干几个月,一九五八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区里突然通知松松去教育局开会,教育局长宣布,根据下述几位教师过去的言论和表现,决定将穆松松等三人补划为右派分子,留职,交群众管制,另两位正是十七中高中部办《知更鸟》的反动学生,当然考不上大学的,没路可走,也来教书。真是晴天霹雳,打得松松晕头转向,十八、九岁的青年本应前途无量,这下子却成了阶级敌人叫他如何受得了,他的诗歌再也没人敢发表。向秋萍宛如烈女,宛如屠格列夫笔下的女性,美丽温柔,坚贞不屈,充满理想,不住地安慰松松,一定要和松松好到底。是啊,正像她读的那首诗﹐“…心永远憧憬未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的,而那过去的,即将成为亲切的回忆。”松松虽说休息天仍可以回家,却常常被留在学校洒扫、守夜。他哥哥穆平平在野外工作,一年难回家几天,栀栀从农校毕业分到县里,一年只一次探亲假,穆太太便没人照顾,于是向秋萍便经常过来做家务,一个未过门的媳妇能这样已属难得了,但有粗重活路,便由大头、么哥帮提提拿拿。一天,么哥帮她敲完煤,坐在砂炉子边烤烤冻僵的手,火上依然煮的牛皮菜,穆太太像有预感,突然道,“唉,么哥,我心头默下,松松这一辈子不晓得会有好多劫啊…”房里黑漆漆,么哥愕然望住穆太太那双又在发直的大黑眼睛,一副塌陷的牙床,干枯的十指,“呃,哪点会…”站起来,毛骨悚然地走了。

  六零年春天,三面红旗正呼啦啦飘扬,大丰收的宣传依然叫得震天价响,街上的乞丐却越来越多,大多是农村来的,店铺里早没了副食品卖,大凡可以充饥的东西都要凭票购买。单靠那点口粮,人人饿得心慌,拼命想办法找东西吃,报上开始宣传一斤米可以煮五斤饭、七斤饭、十二斤饭…家家都在琢磨如何往米里多掺点水来骗骗肚子。米糠、麦麸、蕨菜根、土茯苓…但有一丁点营养的东西都要卖大价钱还弄不到。科学家们提出培养小球藻,人造肉精,说是又营养又长得快,有阳光和水便成,按几何级数增长,还是太空食品哪,于是人们到处挖池子培养,好来救命…人们悄悄地传说有的乡下在吃树皮,挖观音土吃,饿死人了。李太太好不容易才买回来一包米糠掺些棒子面做成窝窝头,一家人吃了连屎都拉不出来,哪是米糠,是谷壳碎成的粉,只有粗纤维,连猪都不吃的。外婆、李先生、李太太开始浮肿了,腿肿了,脸肿了,出虚汗,走路脚步浮浮。

  么哥饿得心慌,拿起钓鱼竿去钓鱼,说也怪,怎么也钓不上来,岸边钓鱼的人也许比河里的鱼还多。河边冷嗖嗖的,正不知如何是好,昭斌提支崭新的气枪打河边过,看见么哥便道,“么哥,走,打雀雀去。这几天我都没得看到哪个钓到鱼。”他没考上高中,正打算找工作,闲起没事,天天在外面逛。“啊,玩得出来哟,几十块钱一杆的枪都买得起,来,我试下。”么哥放下鱼竿接过枪,可巧,一只麻雀站在柳树梢上,么哥一抬枪,噗一声,那麻雀像块石头一样坠下来。“喂哟,打得浪准,老子半天都没打到一个,嘿嘿…”二哈连忙拾起麻雀,“打到胸口上,气都没得啰…”么哥望了望,又飞来一只,再一枪,麻雀像散了架似的飘了下来,打在它头上,“呃,么哥,像弄个,我帮你拿鱼竿,你打,我们两个平分。”“要得。”么哥正手痒。从下午直到天黑打了几十只,两人乐得姓啥都记不起来了,这荒年烂月能打到鸟吃真是救命呀。昭斌捡了块破麻布包好,回到周家祠堂一分。么哥拿出几只给棒子、大头。棒子母亲信佛,不准棒子要。回到家里,么哥和母亲忙不迭地拔毛,打整,放上酱油煮出来,外婆在一旁冷眼望,不作声。啊,真鲜呀,世上还有甚么比雀雀更美味,外婆不肯吃,喃喃道,“作孽啊…”食髓知味,第二天一早,二哈、大头就来约么哥去打鸟,说是去石门坡打斑鸠,一只就有四两,肥实得多,都饿坏了,馋坏了。外婆拦在堂屋门口,她脸肿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宝宝,春来不打林中鸟,儿在窝中望娘回,你手摸心口想一想!”么哥心里一热,低头出去了。

  “tangent plus minus B﹙tg±B﹚…”三角老师徐先生,六十多岁,一身灰布长衫,饿得发昏,脸上浮肿、苍白,依然要夹英语讲课。同学们私底下议论,真奇怪,徐先生啷个不怕遭弄去劳动教养啊,居然还敢夹起英文上课,胆子大,讲英语的是崇拜帝国主义啰嘛,哦,恐怕是嫌他太老啰,也许他家上头有人。徐老师在巴城确实独一无二,不睬祸事。功课又重,肚子又饿,谁还有精神?堂上大半同学趴在桌上睡觉,东倒西歪,鼾声大作。兢兢业业的徐先生见这情景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把揪起个前排女生,“站起来…你为啥子睡瞌睡!”“老,老师,我没得…睡瞌睡…”那女生许是饿得撑不不起来,支吾道。“你…你说你没得睡瞌睡?那你为啥子是这种半睡眠状态的?你还读啥子书?有这个时间睡觉,不如上山打猪草去!”老师们饿得三天两头请病假,学生留在教室里自修,有几个肯埋头读书?野马无笼头,乱得比赶场还闹热。

  么哥家没钱、没门路,单靠那点口粮,每月二两菜油好难捱下去,于是么哥便三天两头和世桢去蹲码头,弄个五六块钱帮补家用,去买任何可以填肚子的东西,田慧芬知道了也不便说他,饿成这个样子么哥哪会有心思读书。一个星期六下午,田慧芬拎了一捆白菜上么哥家来,是她父亲店里照顾职工的,一进后院子,但见一位五十几岁的女人端坐在板凳上,地上摆了个大茶壸,边数边骂,不知是谁,听那口音像是她父亲那头的湘水人。李太太接过白菜可高兴坏了,因为这两个月来菜市上已经断了蔬菜,连根葱都找不见,只有一点凭票购买的老咸菜,这白菜可真希罕,又好吃又营养,李先生几个月没吃上了…田慧芬坐在么哥床边歇了一会,和么哥说起赶紧补功课的事,突然弯下腰,伸手抓出床底下的脏衣服,朝么哥笑道,“我是说嘛,浪大股臭气是从那来的,你也懒得不成样子啰,把你身上的一起脱下来,我帮你洗。”么哥窘得脸红筋胀,惟有操起扁担去挑水,外婆边笑边挡住,“让他自己洗,让他自己洗…”没有肥皂,街上凭肥皂票都买不到,外婆拿出一包和面用的碱粉﹙碳酸钠.Na2CO3﹚来将就,田慧芬便翻过搓衣板来用刷子硬刷,“脏死了,看,一盆黑水!”么哥站在旁边嘿嘿傻笑。洗完了,两人回屋里慢慢说话,“臭死啰,你也太不爱干净啰。”田慧芬又好气又好笑。“当棒棒啷个干净哟,再说,男人嘛,总是要有男人的臭气嘛…”么哥的歪道理一摞摞的。“哪个说的?”“我说的,符合生物亲合法则嘛,你看猫猫狗狗在一起,第一件事就是闻来闻去…恐怕是文明歪曲了本能啰,嘿、嘿、嘿。”么哥浑说浑有理。“那,你是狗啰,”田慧芬忍不住笑了起来,“哼,帮臭,哪个得住哟。唉,你呀…”不能再横扯下去了,实在么哥是满心喜欢,满心感激,凑近道,“算啰嘛,又要帮我洗又要嫌我,你是不是有点倒二啊…好,下回脏了我就洗,穿干净点就是啰。呃…走,去袁二哥家耍下,看他画的画。”“不去,都不认得。我还要去小什字给我老汉买床席子,要天热了,他那床席子都烂成网网啰。”田慧芬不想去。“有啥子嘛,一回生二回熟,袁二哥人好好。”么哥边说边站起来。袁二哥家住在厕所前面那间危房里,泥地、又湿又臭,光线昏暗,没有天花板,青瓦压弯了椽皮龇牙裂嘴,就快砸下来了…打开房门能好一点。袁二哥就门口的日光温功课,他今年毕业,就快开考了,见二人过来,连忙让进去。他母亲带三个弟弟去建筑工地敲石子去了,他大哥在化工厂加班。“袁二哥,这是田慧芬,我初中的同学…想来看看你的画。”么哥开门见山。“哦、哦。”袁二哥应道。执拾了书本,袁二哥拿出了一迭自己的画、一迭收集的画片来,三人静静地翻看,平时不多话的袁二哥会说上两句作解答,“这是自画像,水墨画,初二时画的。”“这是水彩画,大悲桥…”“这是柯勒惠支的木刻…”伦勃郎…拉斐尔…安格尔…莫奈…看到《坐的魔鬼》这幅画时,田慧芬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么哥笑了笑。她时不时指画问道,“这个女的是谁?哪个画的?”“叫奥林比亚,是个妓女,马奈画的,他是印象派的先驱。”注“这张颜色好鲜,是哪个画的?”“是

  注:伦勃郎,荷兰画家。拉斐尔,意大利画家。安格尔,法国画家。莫奈,法国画家。马奈,法国画家。

  马蒂斯画的,他是野兽派的代表…”注这些画么哥看过无数遍,画家和风格都清楚,只是在袁二哥面前决不插嘴,间中说一句,“看这张…看这张。”田慧芬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长时间浏览绘画,倘佯在美术的世界里,觉得好新奇,只是光线不好,两眼看得生痛。袁二哥兴致上来了,对田慧芬道,“哪天请你当模特儿,我们来画你的头部素描,要得不?”田慧芬不好意思,笑笑。么哥一口接过来,“要得,等你考完大学来,我也要画。”五点多了,田慧芬急要走,告辞出来再上么哥家说一声,李太太、外婆哪肯让她走,么哥当然明白田慧芬的心思,现在大家粮食不够吃,田慧芬哪肯留下来吃晚饭,便道,“妈,她今天有事,就算啰。”两人一路说起袁二哥,他的身世,他对美术的追求,“原来你想搞艺术是受袁二哥影响的。”田慧芬道。“是的,我觉得我也适合搞艺术,只是定不下心来。”“嗯,一天一个花样,到时候,来个漂亮女生,恐怕又会“我觉得我也适合”…”田慧芬边笑边学。“你给老子…”么哥举起手来,田慧芬慌忙躲开。么哥心虚,暗忖“咦,她晓得我阴倒注喜欢林若娅?我和她话都没得说过两句,又不得做啥子…”赶到小什字,天都黑尽了,找到土产门市部买了一床最便宜的席子,么哥夹起出来。瞅见街角上一间面铺冒白气,一杆纸灯笼立在地上昏昏地照住面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国营开水面》,两人都饿得要命,田慧芬有四两粮票,一起凑了一毛六分钱买两碗素面吃,面铺里早没了油荤。服务员刚端上来,一个不留神,两个脏透了的叫化子冲上来一碗面里洒把炉灰,抢了就吃,么哥猛一下站起来,眼前这光景已是没办法了,又气又恶心,追

  注:马蒂斯,法国画家。

  注:阴倒,方言,作不吭气、悄悄地、背地里解。

  上去伸手就打,田慧芬一只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拼命拽住

  么哥。“打不得,打不得,么哥,我求你…人家都快饿死了,才…”两个乞丐挨了两拳也不还手,捧住碗不管烫不烫只顾往肚子里倒…女服务员上来又骂又打,两个化子只当耳旁风,店子里哄满了人。田慧芬硬拖么哥出来,慢慢揉出了眼里的炉灰,一路上两眼红地,她不在乎刚才的窝心事,只在乎么哥的举动,“你要犯事的,这种臭脾气啷个行,读初中的时候为打架你就挨过,你现在一把力气,打死人啷个做?凡是退后一步想嘛…做人何必太认真。”“喂,老子又不是圣人,老子该遭抢的!”么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放下席子站定了,脸青面黑地顶回去。两人一路说到滨江门,田慧芬站在家门口期待地望么哥的脸,“么哥,既然我们两个好,凡事总得为我想下嘛…”

  回去的路上,么哥心里依然不能平伏,走到菜市口,突然一声唢吶撕破夜空,“哦,又是哪家死人了?最近老人死得多,都说是水冷草枯的时候难得过…”急步上前看,几个道士正在吹打,一个歪脖子胖道士吹唢吶,下巴贴到肩头上,脸憋得通红,吹得那阵凄凉,裂人肝肠,路边架起一块门板,疯道士混元真人直挺挺地躺在上面,两眼暴张,那双蓝灰色的醉眼终于睁开来了。“哦,疯道士死了,饿死的?喝死的?听街坊说是拿口粮换青杠籽酒闹死的。是了,街上早没粮食酒卖了,这青杠籽酒有毒的。”么哥心里不是滋味,想起儿提时的种种顽劣,“哦,这个善良的疯道士,我小时候爱爬到他身上,搞他的道筒,扯他的胡子,揪他的头发,跟在后头乱唱一通…哦,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辈子与世无争,可说走就走了,说化就化了。嗯,怕不是啊,是喝醉了,踉踉跄跄找八仙去了。他疯吗,他不疯。他自在吗,他自在。唉,巴城再没了行吟诗人跟孩子们逗乐,再听不见他诉说过去,幻化未来…唉,巴城渔鼓已成绝响。”么哥一夜睡不好觉,要饭化子、炉灰、唢吶、蓝灰色的醉眼、还有一声声梆叱、梆叱、梆叱、梆,扰扰不宁…是舍,做人何必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