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秦昭基来了,套了件军大衣,已经烂得不行了,手上拎了台电唱机。十二月下旬,巴城正冷得当紧。么哥母亲连忙让进家来,“坐、坐,大哥哥,你好久没来啦。么哥排队买米去了,好多人,天没亮就去的,该回来了,今天粮店不是搭包谷砂,是搭面粉…没碰见?”赶快去沏茶。这秦昭基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师范学校,只念两年。家里姊妹多,父亲瘫痪了,日子难,想快些出去工作,自己又立志做个乡村教师,便不念普高了。

  么哥知道昭基来了,赶快将米、面扛进屋。“来啰,昭基,放大器装好啰。”么哥心急得像个啥。“呃,这部唱机是跟个战友借来的,他才转业,有点钱,过两三天还他,我先看下放大器。”昭基仔细察看放大器。“哦,还是全波整流的,两组音调控制,嗯,单管输出的,哦,你是把收音机上的管子拔下来将就用的。嗯,试下。”昭基熟练地插好唱机,塞进拾音器插孔,么哥拿出一张粗纹唱片,78转的。么哥哪有钱买电唱机,只有借来先试试效果。

  秦昭基边听边调,“你的喇叭阻尼不好,声音太干,不自然,咚一下就没有下文了,恐怕动圈和纸盆都要换,还有你那个音箱也不得行…”“呃。”么哥连连点头,在师傅面前非常谦虚。“以后末级还是想办法用推挽的,不过,还是听得,比留声机效果好到哪去啰。你这些东拼西凑的零件,品质因素肯定差,失真程度当然大,慢慢想办法…”秦昭基不愧是行家。“呃。”么哥连连称是。正说,外面有人找李元愚,么哥连忙跑出去,田慧芬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去门口等你,秦昭基在我家…”么哥边走边说。“哦…”田慧芬一身蓝布衣服,里面加了件棉袄,脸冻得红红的,有些拘束。他们从堂屋直接进了里屋,“班长。”田慧芬叫了声。“咦,田慧芬?”秦昭基非常惊奇。“这是我外婆。”“哦,外婆。”“坐、坐。”么哥指外婆,田慧芬连忙施礼。过一会李太太由前屋进来了。“妈,这是田慧芬。”“伯母。”田慧芬赶快站起来。“噢,来啦,你坐。”母亲和外婆去厨房张罗,两人在外头虽没说起,脸上看得出,心里甜甜的,“多好的闺女,端庄、大方…么哥,你这小子…”

  “田慧芬,你个子长高好多啊。那时候你点点大,好可怜,经常鼻涕拉敷的…”秦昭基道。三人坐在一起总要谈起初中的时光,别后的境况。“你清减多了…”田慧芬不好意思,笑了,轻声道。“呃,我现在巴不得就毕业,早点工作,好难等…”秦昭基若有所思。“当乡村教师?”“呃…”么哥知道昭基的难处,便换个话题︰“呃,松松、棒子、大头都住这里。”“今天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他们喽,不如再试下你的放大器。”秦昭基道。歌声响起,是《山间铃响马帮来》的插曲。“清清河水流不完,鲜花开满山…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为我们边疆人民有吃又有穿…”放完接是南斯拉夫歌曲,“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摇的心…”“好好听,么哥,你有没得《拉兹之歌》﹖以前你最爱唱。”田慧芬问道。秦昭基莞尔而笑。“有,刚跟人家借来,不过没有《丽达之歌》,恐怕就没有这张唱片。”么哥笑道,话中有话。“到处流浪…命啊,我的命运,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甚么这样残酷,捉弄我…”歇了一会,么哥拿又出一张唱片来,道,“这是张小提琴独奏,埃尔门﹙Mischa Elman ﹚奏的《圣母颂》,舒伯特注写的。埃尔门是俄国人,

  注:舒伯特,奥地利作曲家。

  后来去了美国,听下?”琴声缓缓飘出,如泣如诉,悲天悯人。一曲放完,三人默默无言坐在那里,谁也不想打破心中的宁静。

  “来,吃饺子,都中午了,”么哥母亲、外婆端饺子进来了,三人如梦初醒,连忙站起来接。“做不好,菜饺子,就用这小桌子吃吧,我去拿醋、拿辣椒…”秦昭基、田慧芬站不知说啥才好,叫了声,“外婆、伯母…”便惟有坐下。原来外婆跟么哥母亲商量,只有做饺子最快,便拿出家中仅有的二两肉,两块豆腐干拌了一大盆白菜做馅,两人做面食都拿手,只一会功夫便弄停当了。

  么哥、昭基每人吃了两大碗,真香哪,大饥荒的的阴影已经笼罩巴城。

  吃完了,三人闲话了一会,秦昭基有事急要走,么哥送他到大门口,昭基道,“我过两天来拿唱机。”朝么哥笑笑,使劲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伸出大姆指来。

  田慧芬站起来,这才注意到么哥住的房间光线好暗,给后面的山墙挡得严严的。一个立柜大概是装衣服杂物的,三抽桌一定是么哥的,上面有他的收音机、放大器。小方桌摆在中间,把房间堵得转不了身。大床当然是他外婆的,回头看么哥的小床,只见枕头边乱七八遭堆了好多书,墙上贴两张油画印刷品,还有一张他的水墨画像,不知是谁画的。么哥正好走进来,田慧芬便指画问道,“这是你?谁画的?”“袁二哥画的,我的好朋友,也住这院子。”“这张呢?”“是俄国画家弗卢贝尔画的,叫《坐的魔鬼》,一个被放逐的天使…那张是列宾画的,叫《拒绝忏悔》,你看那死囚,显然是无神论者,十二月党人,正鄙夷地望神父…”田慧芬听完笑了起来,“你不也有点愤世嫉俗吗?三张画画的恐怕都是一个人,大概是你吧。”么哥也跟笑了,“不敢当,我哪来那种精神,哪来那气魄,还有,哪有他们那样漂亮,你看魔鬼那滴泪水,死囚那道眼神,好来劲!每天回家我都要看好一阵子。”么哥兴头上来了,拿出普希金诗集,“呃,普希金非常同情十二月党人,是个不是十二月党人的十二月党人,我读一首《致恰达耶夫》给你听。”么哥充满激情地朗诵出,““爱情、希望、平静的荣誉,都曾骗过我们一阵痴情…同志啊,相信吧,幸福的星辰就要升起,放射出迷人的光芒,俄罗斯会从睡梦中苏醒,而在专制政体的废墟上,我们的名字将被人铭记。””田慧芬深受感染,睁一双迷惑的大眼睛望住么哥,良久才问道,“么哥,你好像受俄国文学影响大些。”么哥想了想,“恐怕不是,不过,我都说不清楚…”“我看到你枕头边啥子书都有,哦,你还爱看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嗯,也不兴收拾下。”田慧芬爱怜地责怪道。“我哪有啥子书,都是借来的,摆不了好久就要还人家。家头只有老书,是我父亲的,在前面书柜里头。”么哥道。“你父亲呢?”“在前面,他没事不到后屋来,看他的俄文。”“七十岁还学俄文?”“呃。”“你父亲读书一定很系统,很专一,不像你东一把西一把的…”“嘿,莫非要像你那样做读书笔记,剪报﹖我喜欢的就过背,存在心头。”“过背?你背得了好多?”“那你又记得了好多?”“你不讲理…”外婆进来了,朝田慧芬笑笑,坐在她自己的床边歇一会。“外婆,你有八十岁了吧?”田慧芬问道。“噢,闰年闰月八十多了。”外婆道,田慧芬听不懂。“外婆说她闰年闰月八十多了。”么哥当翻译。“你八十岁了还能做事啊?”“呃,就快不中用了…”她一脸和善,笑拿起针线,戴上眼镜。田慧芬走到外婆身边,“外婆我帮你做。”“不,我自己做,”拉田慧芬的手,轻轻拍了拍,“好闺女,我自己来。”么哥望,心头甜出汁来,“外婆喜欢她。”“她不会让你做的,我知道。”么哥劝道。田慧芬坐下来,两人你望我笑笑,我望你笑笑。

  么哥拿出相册来,指指点点,“这是我父亲,这是去世的爷爷、奶奶、娘…”“你父亲真体面,咋没他穿军装的照片?不是长衫就是西装?”田慧芬觉得奇怪,么哥朝她笑笑。“喔哟,这匹马好高,不像我们这头的,白鼻梁,白蹄子,呃,上头是哪个?啊,是你妈妈,她会骑马?剪的短头发,真漂亮。”“不,她不是军人,耍下子舍。那是匹阿拉伯小马,我妈说的…”“你看这是谁?”“是你?抱起条大花狗,你从小就顽皮,呃,那时你好胖…”“那条狗留在苏州了。”“这是在哪里?美国?你哥哥、姐姐?比你大好多。”“这也是你哥哥、姐姐?都在外头读书?你看他们多斯文,哪个像你…”看罢,么哥合上相册道,“好啦,好啦,你就看我不顺眼,老说我,放心,我会用心读书的,你满意啰?”“呃,满意啰。不过,我又不是说你啥子…”田慧芬脑袋一偏,点点头,跟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呃,我找篇文章读给你听。”“要得。”么哥翻出几本书来,两人一起拣。田慧芬指林觉民的《绝笔书》道,“读这篇。”“读这篇?黄花冈七十二烈士?一会你又心头难过啰。”么哥心里打个突。“不会,不会嘛,我读过好几遍的。”田慧芬一定要听这篇。“嗯…”么哥想了想该怎样读,“人家两口子的书信,我得尽量平和。”“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一九一一年四月同盟会起事之前三天深夜里,林觉民致书妻子诀别,款曲情深,断人肝肠,慷慨陈词,义薄云天。么哥哽哽噎噎读到尾,田慧芬早已伏在桌上偷偷抹眼泪。外婆从老花镜圈外望他们,心想,“这是在做甚么啊?恼啦?”她听不懂这文章。良久,么哥道,“反清救国,死得惨烈,总有一天我会去黄花冈看他们。”

  “呃,柳永是福建人,这林觉民也是福建人…”田慧芬闷在那里,么哥尝试找个话题,却没用。“呃,不如听听唱片?”“嗯,就听那张《圣母颂》。”田慧芬终于开口了,听得那样进心、入迷,一遍又一遍。“噢,我忘了,我有这首歌的,舒伯特是歌王,写了好多歌,来,一起唱。”么哥找出了舒伯特歌曲集。“啊,圣玛利亚,温柔的母亲,请你听一位少女的恳求…啊,母亲,我是个可怜的人。”

  黄猫进来了,见有生人犹豫了一阵,伏身子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终于嗅到田慧芬脚下,田慧芬吓得脸红了,一动不动,么哥笑了起来,“它不咬人的,又听话,天天要和我耍。”等了一会,么哥喊道,“弟弟,打滚!”黄猫立刻倒在么哥脚下翻滚,“呜、噢。”叫唤,逗得田慧芬捂住嘴笑个不停,“嗯,原来你还有个弟弟,又有个妹妹…”。“嗯,乖啦,”么哥再一声,“上来。”那猫便爬起来踪到么哥身上蹲。“如果哪天我忘了理它,它会悄悄溜上来往我脚后跟上轻轻咬一口或者轻轻扫一爪…可惜我明白它的少些,它懂我的多些。”么哥笑道。“哦,猫比你聪明些。对啰,我是闻到你身上有股猫臭气嘛。”田慧芬笑道。“也许。”么哥一边抚弄这猫,一边笑。“来,我抱下。”田慧芬胆子大了。“你莫抱它,周身都是跳蚤,咬得你不住,还找不到…嘿嘿,跟你说,这猫有个怪毛病,喜欢伞状物,一见到雨伞、裙子就爱躲在里头耍,耍完了,走出来就往上头痾泡尿,元慧姐就经常遭它的殃,幸好天冷,你没穿裙子,要不然…”田慧芬捂住嘴笑得脸颊通红。

  三点多钟,来了两位解放军军官找李先生,是军区宣传处的周副处长、严副处长,都是北方人,挺随和,当然是搞对台策反的,李太太连忙让进前屋。自解放初到现在﹐李先生没有加入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这类组织,也许看他不是本地人吧,只间中作为社会联系人士去民革学习下,但是解放军就时不时有军官上门来了解情况,特别是五八年开始炮击金门以后,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台湾海峡局势很紧张,来得就频密些了。当然是问国民党军政界的事,一会这人是你甚么人?在海军?空军?一会这人是你同学还是部下?是哪一年?麻烦你写个材料…么哥曾问过父亲,“爸爸,你写的这些还有用吗?”李先生道,“唉,人家叫写能不写吗?我离开军队十几年了,浮皮骚痒,能有多大用处…”李先生跑不动,就叫么哥送到解放军那儿去。军分区大院戒备森严,初时让么哥发怵,可去了几回便没个啥,反倒觉得那些军官对人和气,谈话极有条理,和外头那些当官的不同。李太太沏完茶退到里屋来朝田慧芬笑笑,“不妨事,他们坐一会就走的,你们慢慢说话,啊?我出去转转…”

  李太太出去转了两个钟头好歹买到一小串黄腊丁想汆个酸菜鱼汤,鱼贩子非三块钱不卖,拿出预备过阳历年﹙元旦﹚的两张肉票买了四两肉做了一大盘绿豆芽炒肉,剩下便是点水菜了。外婆蒸好了窝窝头,摊了些单饼,煮了一小锅米饭预备给田慧芬吃,怕她吃不惯面食,眼下只能做到这样了。田慧芬起身要走,么哥朝她笑笑,“你试下…”外婆、李太太已挡在门口。

  晚饭摆好了,前边屋宽敞些,只一张大床,一个书柜,一张三抽桌,一套三件头的木沙发,中间一个大方桌,墙上挂了帧滚动条,是溥儒注画的山水,枯笔寥寥,澹雅绝俗,提了些唐诗摘句…大概么哥姐姐回来便和她外婆睡。田慧芬见过了李先生,大家便坐下了。田慧芬见只她一人吃米饭,咋说也不肯,么哥母亲道,“呃,我说,孩子,你就先吃米饭,一会你再拿这单饼卷绿豆芽,北方人最爱这样吃的,再尝尝窝窝头,啊?”

  好久没吃到这样好的东西了,现在巴城有谁不觉得心头寡?找吃的,弄吃的,谈吃的,已是人们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了。外婆不停地劝田慧芬吃,母亲帮她卷饼,么哥既不敢说话,又不便给她叨菜,只有低头,边笑边吃。“哦,你是湘水人,”李先生心里高兴,说起了往事,“那是好地方,山好、水好、田好、庄稼好,就是热一点,头上容易长疖子,抗战的时候我去过好几次。”李先生突然心里一热,“唉,国民党近百万官兵战死在那里,还别说老百姓死了多少,那仗打得,真是血流成河,白骨撑天哪…实力悬殊…那时候国不成国,地方势力拥兵自重,共产党武装割据,哪有个胄男Φ模撸膊还滞夤思シ碓壑泄皇歉龅乩砻省涯模裳奂庾迦肭郑训蓖罚降滓踩玫胤胶椭醒刖鄣搅艘豢橥鸬锈椋恢驴谷铡蛱孔约河材摹鞘焙蛴兴习镌勖牵慷钦匠∩现挥性壑泄丝喑霹簟罄从辛顺履傻碌姆苫⒍樱侵拦窦涞淖栽缚站静皇枪俜脚衫吹模裁患讣芊苫?BR> 注:爱新觉罗?溥儒,中国画家。

  是难能可贵…俄国来过几个飞行员,可四一年便和日本人

  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美国人正式出兵那都是后来的事啰,在珍珠港事变之后,哼,俄国人在日本人投降前六天才出兵,那是为了雪他们日俄战争的耻辱,为他们自己的好处,更要紧的是输出革命,和延安会师,装备林彪、共产党打内战…咱中国人不是孬种,国民党官兵也不是孬种,将士用命,视死如归,一个团上去,打到剩不下几个,一个师上去剩不下一半,可总要和日本鬼子干到底…唉,其忠,其烈,其惨,惊天地泣鬼神!就凭那破枪日本人也没占到多大便宜,这湘水照样是日本人的坟墓,让他留下十几万条命回不了虾夷三岛…单长沙会战就有三次,还有常德会战、衡阳会战、湘西会战…进进出出,打了足足六个年头哪,没这相持的六年,拿血肉换来的六年,中国还不知会是啥样子呢。唉,咱装备差,又没吃的,国家穷,经济落后,科学落后…”田慧芬惊讶地听,李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唉,现在说是只有共产党才抗日,国民党只会投降、逃跑,死也白死…”“唉,他娘的…”李先生如骨梗在喉,没法再说。么哥边听边想,这个军人家庭出身的孩子,自小听惯了战争轶事,外表驽钝,却心思敏捷,“可怜,数也数不清的鬼魂,那些伯父、叔父、哥哥、姐姐,赤脚上战场的士兵,死了连个名字都找不见…现在却都是反动派,可这是卫国战争哪,冤哪。一阵心寒,太史公的句子冒上了心头,令“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注呃,一下子想起了吴老师,她说该在碾庄立块战争纪念碑“告慰地底下的魂魄,为徐州这块兵家必争之地留下新的脚注…”恐怕说的不光是淮海战役啊,一定包含抗日战争,是了,以前曾听父亲说起台儿庄大捷、徐州会战,好像都靠近老家,

  注:司马迁,《报任安书》。

  徐州府那一带,该是一九三八年抗战初期吧,噢,一片血

  泊未干又让另一片血泊盖住了,多少国民党官兵的血…不管历史的尘埃有多厚,共产党的宣传禁锢有多严,终归有一天死去的英烈,国之干城,会从沟壑里爬起来述说当年…”过了好一会,李先生对么哥道,“孩子,这世上并无公平可言,只有胜负、强弱。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四二年中途岛海战以后美军对日军逐渐占了上风,可要不是三千万中国人,几百万国民党官兵的性命拖住了日本人百万军队,日本人能那样容易就投降啦?不错,四二年中美、中英平等新约,他们放弃了历史上对中国的所有不平等条约和特权,中国人算是站起来了,不过,要弄清楚,这是国民党官兵的血和骨气换来的,你要记好喽!可那以后,雅尔塔会议,罗斯福、丘吉尔背底下却把属于咱们的主权卖给了斯大林,呸,竟承认苏俄从前在中国的利益,让他放手帮毛泽东打老蒋…也难怪,中国的共产党本就是俄国人奶大的,从那个、那个列宁那时候开始就给钱,给装备,下命令,从没断过。哼哼,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拿你的利益做交易,从古到今一个样。别以为三巨头凑在一块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没那回事,和街上的贩夫走卒地痞流氓没两样!人说,斯大林对罗斯福讲,你马上给我一千架飞机,一万门大炮,否则我就和希特勒联合起来打你!”李先生笑了笑,接道,“强得过你就硬拿,弄不动便悠点…看看二战后的东德、西德,朝鲜的三八线,越南的十七度线,还有波罗的海三国…这都是美苏替人硬作的主张,划分的势力范围,正是利益和能力权衡的结果…唉,积弱一百多年,咱中国多少政党、派系后头都有外国人在撑,亲苏、亲美、亲日、亲德…乱得那个劲,人家为的是好处,自己穷嘛,落后嘛,又没骨气,有啥办法…该咱中国人从地上爬起来想一想啰,没有科学,咱还要吃亏,任人施为、任人鱼肉…”李先生望么哥往下说,“你还在糊里胡涂的,摆弄无线电倒不错,数理化咋样啦?没事你就看闲书,那怎么行。家里几个大的念书从不要人催,就你这小子。唉,咱祖宗那些劝学的老话说够了你也听不进去,我告诉你,那没一句是错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对勒,把那千古文章一大抄的八股去掉,换成科学不就对了吗?只有科学才是富国强兵之道,才能改变中国的命运。怎么样你也要做个工程师、技术员,听见吗?”么哥连忙点头。李太太心里发虚,转过头轻声问田慧芬,“还记得你老家是甚么样子吗?”“不记得了,我才几岁,爸爸就把我接到这里来了。”外婆夹起个窝窝头,“来,闺女,再吃一个…”田慧芬站起来施礼道,“不啰,谢谢啰,外婆、伯父、伯母慢吃。”么哥赶快吃完放下碗,两人到里屋去。外婆对么哥母亲道,“怎么配得上人家,这么好的闺女,你看他穿得像要饭的,让他剃个头去吧,看那头发像反毛鸡…”“把我的旧衣服拿两件出来改一改…”李先生道。“那怎么行,他配穿甚么?穿牛皮都不行,我明天去看看劳动布。”李太太心里也不是滋味。

  么哥有女同学上家来,周家祠堂一下子传开了,这大杂院是导电的。芳妤从护士学校毕业分到区人民医院当护士,两年功夫己出落成个漂亮姑娘了,当年的闭不拢,一个鼻涕龙,还呼呼喘气,可说变就变。也奇怪,一个收养的孩子咋会变得像年轻时候的鲁太太那样体面、大方﹐举手投足像俗话说的,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这天她正好回家来,倚在楼下门厅口发呆,冷然望么哥送田慧芬出去,脸红了,么哥也没顾上招呼,在他心中芳妤像是他妹妹,不会再有其它。

  大门口,疯道士一手揽住小抗美、小援朝这对双胞胎,其它孩子见了便一拥而上叽叽喳喳摽住要听他讲故事、弹道筒,“我要听劈山救母…”“我要听二十四道望娘滩…”生拉活扯在石台阶上围坐下来。这道士自称混元真人几十年来每天打乌尤巷过,早跟这些孩子混熟了,他口中念念有词,又唱又闹,大冷天赤脚穿双草鞋,鹑衣百结却也清矍有神,兴许他一辈子没剪过头发,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绾了个二尺高的道髻子顶在头上,插了个筷子那样长的软玉簪子,一双蓝灰色的醉眼像是永远睁不开,左手搂住个道筒,简板又细又长,油亮泛红,弯弯地挂在肩头上…么哥早就认识他,打以小就跟在他后面手舞足蹈地胡唱一通。“呃、呃,小把戏些,去巴陵山耍过不得?上头是不是有座玄玄观?晓不晓得观头以前有块照妖镜?后来遭整腻恶啰…”疯道士说便唱起来,“玄玄观中照妖镜,前生后世两分明,变人变鬼变猪狗,妍媸毕呈现原形,张家员外犬投胎,恼羞成怒狗血淋,可怜宝镜遭腻恶,清浊不分难太平…九九八十一个劫,劫后又逢劫中劫…”梆、梆叱、梆叱、梆叱、梆…一眼瞄见么哥出来,那道士一转腔,“良辰美景莫错过,离恨天外徒荷荷…”梆、梆叱、梆…么哥没理会,“龟儿疯道士…”

  两人匆匆往外走,去到巷子僻静处,田慧芬突然凑近么哥轻声道,“喂,夹尾狗,夹尾狗,在你爸爸面前乖完啰,屁都不敢放一个,”笑得透不过气来,“你也歪不齐哪点嘛,还是有个怕的…”么哥窘得没办法,作状给她一巴掌。街灯昏黄,有雾,巴城的冬天老是这样,两人赶车往滨江门。“呃,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好漂亮,现在都派头十足…你外婆虽然满脸皱纹,但是皮肤好好,她们都是瓜子脸,我都不像你家人…”车上,田慧芬轻声道。“哪个说的,我的小姐姐就是扁头,我哥哥也有点…”“你妈妈、外婆都会做菜,这样困难的条件都弄得好好吃,特别是窝窝头,这里的人做不出来。”“听我妈说,从前在北京的时候,家里请的厨子原是宫里的太监,御膳房的老公,可能是跟他学了两手,那时我哥哥都没出世…”“哦,难怪啰。”“我妈妈、我外婆肯定喜欢你,我看得出来。”“我就不晓得啰…”田慧芬不好意思,望么哥笑笑,过一阵,她想起了,“呃,你爸爸开口科学闭口科学真有意思,你是要加紧功课啰…他说国民党抗日死了好多人,是真的啊?”“真的,”么哥点点头,“好,莫说啰,车上…”么哥也能顾忌场合,知道害怕。

  雾气弥漫,寒意侵人,黑魆魆的滨江门灯火昏昏糊糊,两人沿小巷往坡上走,“…实在,抗日战争的主要战场是在国统区…”么哥道。“那啷个说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蒋介石从峨嵋上下来摘桃子?”田慧芬不解。“国民党最后是输家啰嘛,成王败寇啰嘛…”么哥笑笑。“哦,难怪我们只晓得平型关、地道战、铁道游击队,原来大的头是国民党承起的,好吓人啊,还说不得。呃,你老汉从前当大官,当然啥子都清楚,在你家可以听到不同的历史,不同的见解,好精彩。我爸爸一定晓得些,但是他胆子小,从来不敢讲…”田慧芬打个寒噤。沉默了好一阵,么哥也不想再说,把话岔开,大头说他那些话还挺管用。“你爸爸等久很啰,会不会骂你?”“总是要说两句的,我是他女儿啰嘛。”田慧芬笑了笑。“呃,哪天我还要听《圣母颂》。”“听不成啰,唱机要还秦昭基,他跟朋友借的。”“那我们一道唱,心头安宁些。”“呃,也道是。”来到门口了,“进去坐下?”“不啰,晏啰,不好得…妹儿…”寒雾弥漫笼罩大地,像是怜恤这对血脉沸腾的恋人,两颗纯洁的心…他们拥抱在一起,亲了无数遍也舍不得分开。“下星期天来我家…”“哎…”发冷、颤栗…么哥边走边回头,痴痴地望窗口朦胧的灯光,“妹儿、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