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大约是十月底,一个星期天上午,小抗美、小援朝两兄弟从大门口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么叔,有个姐姐在大门口等你…”么哥连忙放下电烙铁往外跑,“是田慧芬,是田慧芬”,心里像打鼓一样。田慧芬站在大门外朝他抿嘴一笑,这笑容多么熟悉,么哥眼睛湿润了。“生气啰?好,莫说啰,等下再讲。”田慧芬脸通红,局促不安,白衬衫,一条洗得泛白的蓝布裤子。隔了好一会么哥才回过神来,“走,屋头坐。”“不,”“来都来啰,”“不,我说不嘛…”“为啥子?”“今天,今天到我家去,以后再去你家。”“好,你等我一下。”么哥飞奔回去两下将他无线电摊子扫进抽屉里去,跟母亲说了一声,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

  “三个月没见面喽。”田慧芬平缓地说起,“那天我等你等到人都走完啰…”“对不起,那天…”“你莫说啰,”田慧芬打断他,“其实我不对些,我晓得,你不来只因为你不能来,来不了嘛…总有原因。”一串眼泪掉了下来,“你说得不错,台丝好惨,看那本书搞得人心头好烦…”她掏出手娟擦干净眼泪,抽噎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不会了…”么哥难过得没法说话。

  他们赶公共汽车到滨江门,只见一排排吊脚楼依山而起,俯视嘉陵江,简陋、破旧却自有一番气势。这吊脚前面一根根木棒、竹子立在岩上,支起房子,后半截便摆在岩石上,省钱、省工、省料,也还稳阵。这里住的多数是穷苦人家。沿小路、陡坎往上走,田慧芬推开后面一扇篾席门便是她家了。悬空的楼板踩上去叽嘎作响,有前后间,上面还有一层,屋子倒还整齐干净,墙壁新用废报纸糊过,挺亮堂。么哥第一次上这楼,忍不住笑道,“哦,多亏有巢氏,我们才晓得弄个窝。”“嗯,我家还不是有巢氏,这房子是租来的,每个月一块三。”田慧芬答得也巧,么哥窘得脸红了,咕噜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她父亲从前屋出来了,一个清瘦的湘水人,黑布衫裤,老实本份却显然是念过不少书的。“这是我父亲,这是李元愚。”田慧芬慌忙介绍。“伯父。”么哥行礼道。“好,好,坐,坐。芬妹子?,我去店里加班,好生招呼同学,我恐怕不回来吃饭啰,碗柜里有吃的,都做好嗒…缸里冇水嗒,挑两担子回来…”田父道。“哎。”田慧芬应道。田父回头对么哥点点头,“小哥哥,我去下,你慢坐。”

  她父亲走后,田慧芬凑近么哥,“今天我生日。”“哦,早不讲,我啥子都没带…”么哥难为情了。“不用,和好就行了啥,我想了好久,就选在今天找你…”田慧芬笑得进心。“要是我不在??”么哥笑道。“我就在外头等。”“要是我不原谅你呢?”“嘿,是你先不对,哪轮得到你哟,你还要等我先原谅了你,才有资格说。你不是都来了咩,”她笑得那样得意、那样诡谲,“你咋个会不原谅我哟,哼…”“我是女生啰嘛…”么哥抬起头学她的腔调接下去,大笑起来。“对,啷个嘛。”田慧芬偏脑袋满意完啰。说完从墙角拎出两个水桶来,拿起扁担挑水去。么哥一把夺过来,“我去挑。”“不啰,我挑得动,你去挑,邻居要闲话的。”田慧芬笑道。“怕啥子嘛,要么你借对桶来一起去,就只走一趟。”么哥提议。两人肩起空桶下山去,“呃,田慧芬,”么哥想起点甚么,“你猜我看见吊脚楼会想起啥子?”“我啷个晓得。”田慧芬感到茫然。“伤兵。”么哥认真地点点头。“啥子?哪会这样古怪啊。”田慧芬惊愕道。“唉,听我说,”么哥道,“有些东西会让你一辈子不忘,时不时会爬上心头,就是人家说的烙印,每个人都不一样。临解放时我家从金陵搬到苏州去了,该是淮海战役打完的时候,溃败的国民党官兵满街都是,拿枪,瞎眼的、瘸腿断胳膞的,流血流浓,架起木腿子、扎起脏兮兮的绷带,呻吟叫唤沿街乞讨,明偷暗抢…没多久我家往巴城赶,沿路也是这样,火车顶上,车肚子下都是逃难的人,好多伤兵…所以我看见外头这些悬空的柱子又绑又扎的,会想起伤兵的木腿子,还有那些掀窗,糊起皮纸白蒙蒙的,推开来一个黑洞洞,我就会想起绷带、翳子眼、瞎眼的士兵…唉,这种感觉好个人,我不是嫌你家房子不好、难看,但我的感觉是这个样子,我有这段经历。”田慧芬不语,认真在听,过一会,么哥接道,“其实这种吊脚楼多的是,许多山上的的庙子都是这样修的,古时候的重层式建筑大概也是依山势这样起的。不过滨江门的不同,下面是江水,从山根往上看,密集、重复。高差自有气势,规模自有压力,参差错落自有动感,山高水长,得天然之助,到黄昏也许更好看,略去了无谓的细部,大关系、形体会更加突出…”田慧芬不以为忤,暗想,“这鬼东西到底看过些啥子书,会想出这样多古灵精怪,一套一套的,顽皮后头不知还有些啥子,我到底没有看错。”沉默了好一会,“水站到喽,莫说这事喽,嘿嘿,伤兵…先接水。”田慧芬道。两人挑起水往上走,田慧芬只一只肩膀能挑,爬坡上坎的,得歇两气才到家,么哥惟有放下担子等她。“啊,好累,么哥你家是你挑水还是你姐姐?你家那个坡也不小啊。”田慧芬满脸汗水,直喘气。“哪个有空哪个挑,现在我姐姐在外头读书﹐就我挑。”么哥道。“以前更惨,挑井水吃,那头有口四眼井,一年四季都有水,还要远些,现在洗衣服才去…”田慧芬说又挑起来继续走。回到家里,田慧芬往长板凳子上一坐,拿起葵扇使劲搧,“啊,好热,来我给你搧…”过一会她站起来,“肚子饿啰,先煮碗面吃,”凑近么哥,扮个鬼脸,“寿面!”绾起袖子走了。

  么哥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吃,孬好不说,田慧芬边吃边看么哥,笑道,“吃出味道没得?啥子做的哨子?喂,有盐巴没得?”“哦,烟熏肉…”“馋猫鼻子尖。”么哥突然笑起来,“煮得齁咸,我晓得,你们那方的人吃得好咸,你屋头卖盐巴的?”“哪个说的,吃盐巴有力气嘛,哼,咸了还不好意思说,羼点水就淡了嘛。”田慧芬又煮了上来,么哥依然笑个不停。“笑啥子,这回淡多了。”“我想起个故事…”么哥接下面来道。“吃面,啥子故事哟,一千零二夜注啊?”田慧芬只在乎自己煮的面好不好吃。“不是,是笑话…”么哥边吃边讲,“从前有个结巴去吃面,那面太咸,堂倌见他直皱眉头,连忙走过来献殷勤,“呃,先生,是不是淡了?我给你放点盐?”结巴脸胀得通红,“放…”那堂倌说往他碗里舀了一勺盐。“放…”堂倌又舀了一勺,“放…”…“放你妈的屁!”结巴费了牛劲才说出来。” 田慧芬瞪了他一眼,跟就笑得弯下腰,吃不成,放下碗,抹干泪水才想起,“该晓得给你多放点盐,齁死你。哦,那个结巴儿恐怕就是你…”

  “唉,两个属马的,晓得命好不好哟。”收拾完,田慧芬坐下来,叹道。“这是你看《台丝》的心得?”“不,不是,我对天发誓,今天是我生日啰嘛,古时候都讲生辰八字的。”田慧芬认真地说。“我不懂这些,只晓得孔夫子就从不谈鬼神,可能也是回避。不过,如果相信命,恐怕啥子都不会去争取,啥子都做不成,还诸多避忌,出门

  注:开玩笑。只有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先跨左脚还是右脚都要想半天,活起还有啥意思。”么哥也认真起来。“呃,确实。你是个无神论者?”田慧芬好像深有体会,问道。“啥子啊,莫这样说,我又没得啥子一套套的见解,只是我父亲是这样,我就这样。我外婆就信佛,念经,还吃斋呢,她也常说命,说八字,是最近才不供菩萨的。不过,她从小教训我的还是传统儒家那一套,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都是《三字经》、《千字文》、《二十四孝》上的那些东西,我父亲和我外婆从无争拗,相安无事,你说怪不怪?”么哥边想边说。“你外婆一定心地善良。你老汉是不是很严厉?你妈妈呢?”田慧芬好奇地问道。“是,我外婆心肠好。父亲是读书人,在外头打仗,见多识广,现在老喽,都快七十岁了。我妈妈识字不多,谈不上有啥子信仰。”么哥回道。“你老汉快七十岁,那不是五十几岁才生你?”田慧芬笑道。“是,你笑啥子?想骂我是报应儿、孽障?”“没有,我啷个会嘛。”停了一会,“呃,没得傅老师喽,你将来还会不会去学音乐﹖”田慧芬换了个话题。“恐怕不会啰,哪有环境,想听张唱片都好难,我现在搞个放大器就是用来听唱片的,弄好以后第一个请你来听。”“要得,”田慧芬笑道,“坐一排的时候,你边拂边唱,唱得好好听。一会中国的,一会外国的,还唱山歌,现在不唱啰?”“唱,唱来安慰自家,消食化气嘛,”么哥笑道,“哪天我唱给你听。”“啥子消食化气哟,你讲起话来怪头怪脑的。”么哥站起来,吃饱了伸个懒腰,“我看下你有啥子书。”“在楼上。”“哦,你的绣楼,去得不?”“哪点是绣楼,窝棚是真的,走,上去坐。”他们爬直梯子钻上楼去,前后两间,不过后面那间开了个洞,上下楼用,就摆不下啥子东西了,只堆些杂物。去到田慧芬房里,只见一张小床,是两根长板凳上铺块门板搭成的,被窝、床单用的可能都是湘水那边的土布。几隔书架,一张小方桌,两个小板凳,用浑水漆漆过,没用榫头,一看就知是钉子木匠做的,该是田慧芬自己的作品了。跟楼下一样,房间用报纸糊得好整齐,比么哥住的亮堂多了,舒服多了。墙上贴了张徐悲鸿画的马,两首鲁迅的诗大概是她自己写来贴的,工工整整,一首“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盘黯故园…”另一首便是《自嘲》,还有一个小相架,里面几张小二吋照片,都是她小学毕业,初中毕业的登记相,人比现在小多了,还有就是她爸爸的,没有她妈妈。么哥心想,“你这样勤快,这样爱干净,样样都自己来,哪像个独生女娇生惯养…啊,我的田慧芬。”深秋了,巴城毫无凉意,掀窗外,天高气清,江水如练,秋色斑斓,“喂哟,太好看啰。”么哥站在窗前惊叹道。“晚上更好看。”田慧芬靠在么哥身旁往外瞧。么哥舍不得走开,站了好一会才回过身来,望田慧芬道,“嗯,在这里住,人都要多活几年,俯瞰万类,心旷神怡,你真有眼福。哦,我又找到吊脚楼的好处喽。我好羡幕你,有自己的小天地,我和外婆住一个房间,大家去厨房、上厕所都从我那里过。”么哥笑起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契柯夫的小说,问道,“哦,你除了喜欢鲁迅还喜欢契柯夫?”“呃。”田慧芬点点头。“我也喜欢,来,我读给你听。”两人并排坐在小板凳上,“读哪篇?”“随便你。”“读《带阁楼的房子》好不好?”“要得。”不用准备,就这样开始了,“六﹑七年以前,我住在T省的时候,一个名字叫做别洛库洛夫的年轻地主的田庄上…”两人盯书看,么哥平静流畅地读下去,一口普通话,田慧芬心里一惊,“么哥咋会读得这样好,像收音机里头的,以前我咋不知道…”好快两人一起融进书里去了。“上帝,赐给,乌鸦,一小块,奶酪…”风景画家情绪激动,认为单教农民识字不能解决农民的困苦,送药品给农民只会增加农民的负担,为现行的社会制度涂脂抹粉,还是让这个地球掉到地狱里去的好…汩汩江水,淅沥秋风,屋子里只有么哥的声音缓缓陈述,书中美丽的乡村景色,迷人的爱情历程,让两人陶醉得透不过气来,一直读到“米修司,你在哪里?”风景画家终于失去了他心爱的米修司,她姐姐反对她跟风景画家好,硬把她带到外国去了。田慧芬脸颊绯红﹐两眼泪水,一阵嗫嚅含在嘴里依稀可闻,“是命…”么哥心里难受,望田慧芬楚楚可怜的模样真想吻她,抱她,却不敢,伸手抹去她的泪水,站到窗前长长地换了口气,“你就是我的米修司…”

  “噢,我忘了给你泡茶,你口都读干喽。”田慧芬这才想起,下楼去了。么哥在她的简易书架前慢慢浏览,古今中外都有些,“呃,啷个这样多宋词啊,还夹剪下来的关于柳永注的文章。”正想,田慧芬端茶上来了,“哼,翻我的东西。”“没有,你喜欢柳永?”么哥道。“嗯,还说没有翻,”田慧芬递上茶,笑道,“来,喝茶,莫见怪,我不会招呼人。”么哥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放下了,“烫得很,等下喝,你这茶不像花茶。”“是红茶,我们那方人都喝,暖肚子的,你喝不惯啊?”田慧芬解释道。“我哪有这样讲究啊,冷水都喝,真的。”确是本心话,么哥啥子都随便,口渴了,缸里舀瓢冷水。“呃,你喜欢古典文学啊?”两人坐下来,田慧芬想知道多些。“喜欢。”“啷个学??”“乱读,有啥子看啥子,喜欢的多看两眼,喜欢很啰就背下来,不得个规矩的,嗯,可能历史方面的多些,我家有现成的啰嘛…”么哥诚实地笑了笑。“你喜

  注:柳永,宋代诗人。

  不喜欢诗词歌赋?”田慧芬决心问明白。“也喜欢,不是太认真,只背得些大家熟悉的。不过,背起赋来舒服些,逻辑连贯些,诗词太概括。要不要我背《秋声赋》注给你听?现在正好是秋天。”么哥提议道。“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弄得心头难受。”么哥听得笑了起来。“事实是这样嘛,回避做啥子。我爹妈都说,一辈子几十年,不如意事常八九,难受得了好多?”么哥旷达些。“你爱不爱背唐诗?”“普普通通的,我又不当诗人。”“宋词呢?”田慧芬一再发问。“读过些,也背不出几首,欧阳修、辛弃疾、苏东坡的多一点,惭愧。”“你咩,当然啰,总是“大江东去”这些啰,柳永的呢?”“更惨啰,只是看过下,恐怕只记得句把句。嗯,啥子“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不是《雨霖铃》上的?嗯,又是啥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晓得是啥子词牌哟。”么哥照实说,他从未在词上下过苦功夫。“《凤栖梧》。”田慧芬含笑提点,“该记得《八声甘州》啰?”“哎呀…莫难为我了。咦,好像是…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是不是啊?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呃…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么哥搜索枯肠往下凑。“哦,你真是好记性,可惜不肯用心。”田慧芬心里又怜爱又佩服。么哥一边擦汗一边苦笑,突然有所领悟,“啊,柳永真是写得好,以前没在意,孔夫子有“逝者如斯”的名句在于理,他这句“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在于情,这个“无语”是人格化了的,感情化了的,对不对?”“是的。”田慧芬两眼放光,心想,“他乱七八糟看书,又不系统,就这样有悟性。”诚心劝道,

  注:秋声赋,北宋欧阳修作。

  “么哥,你这样有才气,啷个不去搞文学啊?”“搞文学?搞这个做啥子,我做梦都没想过。我老汉要我学工,我本心也喜欢工科。不过,要是可以业余搞生物、搞艺术就更合心。”么哥坦白地讲出自己的向往。“啥子?还有生物?几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田慧芬听得莫名其妙“哦,也对,他以前就爱玩虫虫,真有点像书上的法布尔﹙Jean Henri Fabre法国﹐昆虫学家﹚先生…”。这时,外面下起小雨来,么哥笑道,“莫说啰,柳永来啰。”两人趴在窗前凝望,“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该回家啰,恐怕有六点钟了。”么哥望田慧芬。“嘿,你还没有为我庆祝生日勒,我老汉专门为我煮了红蛋,蒸了熏鱼…我这就去煮饭,吃完晚饭再走。”田慧芬笑道。“你才好大点啊,我们家不兴给小孩子做生日的,你不晓得民间习俗啊?是怕折了娃儿的阳寿,嘿、嘿…最多煮两个红蛋给你吃,说两句吉利话,还要先给爹妈磕头。”么哥笑笑。“专门为你啰嘛,憨包。你家是不是好大规矩啊?”田慧芬凑近来道。“没有,其实我爹妈好开通。”么哥望她的眼睛,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拧过头去。“我下去啰,你歇下。”“嗯。”么哥万千滋味在心头。“我爱她,没得她啷个活,啷个活嘛,不行,我今天就要跟她说,今天!”

  饭摆好了,红蛋、豆豉熏鱼、熏肉、小白菜、泡菜、榨菜肉丝汤,摆了一桌子。“呃,要不要喝点酒?我爸爸泡得有药酒。”今天当女主人,田慧芬高兴极了。“我不会喝酒,不等你爸爸了?”“不等,他加班,留得有菜。”么哥拿起筷子不晓得说啥子好话才不闷人,见没有大人在,顽皮劲自然上来了,作状打个拱,瞎逗道,“呃,女寿星,恭喜你又大一岁。”“嗯,都不会说话。”“恭喜你今天割条大尾巴。”“你作怪。”“总不能说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嘛,对老人家说还差不多。”“嗯。”“祝你…像乌龟…那样长寿。”“我打你。”“我意思是祝你龟鹤同龄啰嘛,又错啰?”“你讨嫌。”“哦,祝你生日快乐。”“差不多。”两人边吃边笑,田慧芬不停地给么哥叨菜,么哥笑道,“你是救济难民啊。”么哥那张嘴乱说惯了,田慧芬正色道,“不识好歹,弄这几个菜都不知费好大力,我老汉四处托人弄来的,街上有啥子卖的?买肉要凭票,买块豆腐干都要票,你去看下。”

  啊,天垂繁星,万家灯火高低明灭,秋水粼粼,挂嘉陵江到天上,沉银河下水底,滨江门迷离天地间。两人依偎在窗前心醉神迷,田慧芬伸手在夜幕中指指点点,“那是天琴座、那是猎户星…呃,我们是天上的哪颗星宿?”“总不会是参商星啰。”么哥不经意地说道。“乱说!参商各一垠,永远见不了面。”田慧芬娇嗔道。么哥望她那双大眼睛,像天穹那样深邃,那样明亮,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发狂地亲吻,吞进心头去。田慧芬“哎”了一声便不再挣扎,闭上眼睛,张开了双唇,心化了,人化了,时间凝固了,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呢喃,“我爱你。”“我爱你。”“你爱不爱我?”“爱…”田慧芬嘴唇翕动,一串泪珠滚下来…讲了一千遍,吻了一万回,他们坐下来,紧靠在一起,“唉,好快,真没有想到。其实,其实我早就爱你的,哼,爱你这个小坏蛋。”田慧芬两颊飞红,声音颤抖,抬头望么哥,一下子将脸埋在他胸脯上。“我也是,去年我就想说的,又不敢,又不知道啷个说…唉,我们在一起好好,这三个月我都不晓得啷个捱出来的,好恼火哟,天天睡不,想你想得揪心…你磨我。”么哥抚弄她的头发。“没有,我不是有心的…以后我不会了,再不要分开了。”田慧芬半张脸捂在么哥心口上说,不想抬起头来。“你相信命啊?”么哥贴她头顶。“有点,现在好些了。”她放开手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你不准乱想,我好怕和你分开。”么哥望她。“我更怕,更怕和你分开,你以为这三个月我心头好过?只有天知道,我真不晓得你是啥东西变的,明明是你不对,最后还是我来找你,是不是人家说的冤孽啊。”“是心肝。”两人一齐笑了。“噢,这个世界真美,”么哥深情地望田慧芬,“有白天、有黑夜,有男人、有女人,最要紧的是有你、有我…世间上,有无穷的可能和机会,宇宙的奥秘谁也不能穷尽,谁也不能囊括,还是往宽处想好些…”“呃。”田慧芬由衷地点点头。静了一会,田慧芬推推么哥,“唱首歌给我听。”“要得,我唱首肖邦写的《假如我是天上的太阳》,不过,都晚上了,小声点唱。”么哥充满激地情唱道,“假如我是天上的太阳,我将只为你放射出光芒…假如我是林中的小鸟,我将只为你尽情地歌唱…”“好听…”田慧芬依恋地靠在么哥身上。“喂,我唱首给你听,这首歌陪我好多夜晚。”田慧芬突然道。“我晓得,以前听你哼过,《丽达之歌》对不对?”么哥得意完啰,“我哪天睡得?躺在床上想,如果你是喜欢我的,现在一定在唱这首歌。老实讲,你会唱哪些歌恐怕我都数得出来…”“哦,原来你时时都在留心我…”么哥会心地点点头,“你这个奸鬼,手上在玩,耳朵就竖起来听…”两人不约而同地选了一节轻轻唱起来,“…从夜晚直到天明,整夜我都在盼望你…曙光将升起,你呀,在哪里…可听见我一声声叫唤你。”唱得那样用心,你望我,我望你,眼圈红了。“呃,唱俄文歌要得不?”过一会,田慧芬摇摇么哥的手。“要得。”两人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纺织姑娘》。“好安逸,好好听,味道好足,啷个就搞不成声乐啰?”田慧芬感慨道。“嗯…”突然静下来,两人贴在一起,谁都不想往下说,在听自己的心。过了好一会,么哥道,“呃,你才用皂角水洗的头,是不是?我闻到你头发本来的气味,一股脂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依然贴住她的脸。“狗鼻子。”田慧芬一动不动轻声道。“你嘴里的味道好甜。”么哥咧嘴笑道。“嗯,你试过别个的?”田慧芬咬住嘴唇,作状扭下他的耳朵。“你说到哪去啰。”么哥白她一眼。过一阵,“呃,芬妹子?。”么哥别起湖南腔笑道。“这是我爸爸喊的,你不准喊。”伸手捂住么哥的嘴。“以后我叫你做啥子,总不能叫你田慧芬啰,哦,对,叫妹儿,我没有妹妹。”“要得。”田慧芬点点头。“妹儿,”“哎。”“妹儿,”“哎…”搂在一起,吻得再也分不开。

  没车了,么哥半夜才走到家,绕到后花园敲窗子叫醒了外婆,“哎呀,宝宝,你这是上哪去啦?都鸡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