瞇了没大一会儿,大头来拍门,他们一早约定今天去蹲码头。么哥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匆匆漱洗了,舀了一钵剩饭带走。“爬不起来哟,老子喊子你好多声…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来我家。”大头边走边说。“呃,昨天回来晏喽。”么哥道,睡眼惺松。“到哪去的?”大头随口问道。“呃,跟你说,”么哥声音发抖,不知是早晨气温低还是咋个,“昨天我和田慧芬去图书馆借书。”眼睛开始放光,双颊有了血色,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好朋友。“田慧芬?”大头惊奇地凑过来望住么哥。“呃。”么哥点点头,便从碰见冯琴琴、杨小华一伙开始,一直说到昨晚分手,再倒回去说起去年拔白旗插红旗时那段序曲,“…昨天我问起她,她笑道,“人家明明安起套子整松松的,你这个大憨包还偏要往里头钻,打啥子帮忙搥哟,害了松松不算,连你一起笼进去…我才扯下你啰嘛。””么哥一口气说完,听得大头目瞪口呆,激动不已,“么哥,你要得,老子还以你想和林若娅好?…不过,去年的事你啷个不跟我说呃。”“那个时候啷个说嘛,谱都没得,逗人笑,还以为是我编的。”么哥笑道,脸上甜滋滋的。“找到田慧芬真是你的运气,这个女生样子秀秀气气的,好乖,虽然谈不上漂亮却是最经得看的一个,人家屋头穷,穿得烂,长大了,穿好点,不晓得会好看成啥样子。”大头道,“我早就注意到班上那些大男生一个个饿涝涝地盯住人家看。”“是不是啊。”么哥道。“你有啥子说的,那时候,你会看到啥子,一天玩到黑,神戳戳的,抱起个猫都要讲半天,它懂你说的咩﹖痾屎都要猫陪你,你龟儿毛病多。哦,田慧芬就有点像你,也有点神不守舍的,不晓得一天在想啥子。大男生过去同她搭讪,她会跳跳蹦蹦地走开,好像啥子都没听见、没看见,那样儿又不像是装出来的,真是笑人。太好喽,恭喜你。”大头无比欣慰。“其实,我也弄不懂她喜欢我个啥子。”么哥真心地说道。“咦,你不是学生合唱团的咩?唉,有些东西自己不晓得,恐怕你也不了解自家,人人说你拂,实在未必是这回事。老实讲,我好羡慕你有爹、有妈、有外婆、有哥哥、姐姐,他们给你的也许比学校能给你的多得多。”大头边讲边寻思。“啥子意思啊。”么哥感到诧异。“譬如你能装五管收音机,我相信巴城的高中生能装的没得几个,就算弄得懂线路图也要有勇气、有恒心。去年那天晚上在松松家,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朗诵诗,朗诵得那样好。前天晚上你坐在我家,顺手拿起《过秦论》注来朗读,一气呵成,气势磅礡,弄得老子兴奋了一夜睡不觉,睁起眼睛到天亮。”“也,是人家贾谊写得精彩,你莫乱说。”么哥赶忙谦虚。“不是老子夸你,那篇文章慢说朗读,还要标准发音,好多字我都不认得,就是广播电台的来,也未必搞得过你,至少感情、气势就没得法。我肯定你起码读过几十遍,你为啥子会喜欢这篇文章,这样大的兴趣,是啷个来的﹖肯定是来自你老汉,你妈妈、你外婆,潜移默化嘛,又看不到,我真的不晓得你随时会冒出些啥子出来,莫自卑,田慧芬也许一早己经感到这一点了。我就没得你这福份啰,爹不在、妈不在,还要经佑注几个小的…”大头语气变得沉重,还意犹未尽,“你真是搞文学艺术的好料子,也可能有些是天生的,弄啥子无线电哟。”“不得行,我老汉说要学工,只有科学才能兴邦。”么哥回道。两人不语,沉默了好一会。么哥突然道,“呃,大头,讲起《过秦论》来我
注:《过秦论》西汉贾谊着。注:经佑,民间仅指带小孩、照顾小的。
有个怪想头,贾谊从秦始皇、秦二世一直说到子婴,又是暴政、仁政,又是君臣关系,这门那门,我想,如果秦始皇懂党政治就闹热啰,”“啷个勒?啥子党政治?”大头感到莫名其妙。“以前是家天下嘛,君子群而不党,不兴成群结伙的,当然是皇帝不喜欢啰。若果秦始皇自己搞个啥子党,除了武力镇压外,发展他妈几十万党员从基层开始控制,再霸起搞宣传,天天说秦始皇是大救星可以带领老百姓进天堂,讲多了就成真的了舍,哪个不想进天堂?恐怕陈胜大泽乡揭竿而起就不会有天下云集响应,更不会有啥子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这回事啰,秦朝还不知会长你妈多少年,嘿嘿嘿嘿…”么哥笑得打勾勾。“喂哟,你作死,你龟儿要遭敲砂罐的!”大头听得汗毛根子都要炸了,整个身子弹起来,脸色刷白,咬牙切齿。“喂,你这腔调和项梁捂住项羽的嘴巴说,“毋妄言,族矣!”注简直一球样,不过相隔了两千多年。还有…”么哥不理,依然嘻皮笑脸。“还有你个球!老子不听!么哥,我求你莫乱说,共产党惹得起呀?我们家都成这个样子啰,大家好朋友,从小耍起,亲如弟兄,你死了我啷个做?”大头火冒三丈,正颜厉色地劝道,么哥这才不作声。大头接道,“你这个人呀,夸不得,给点颜色就开染房。是舍,我说得不错嘛,你这种想法不是从你老汉那里来的才怪。躲在家头读史书嘛,好啰,快读出鬼来啰,唉,你还是搞不得文科,死得快。”
轻工货仓扩建,正在搞地基,棒棒们今天的活路是抬毛石。一块石头几百斤,千多斤,四个人抬,八个人抬,摃子下面要加一两根横木﹙牛﹚才好抬。么哥没试过这样重的,惟有挺住,是泡屎也要吃下去。有人领头喊号子,
注:毋妄言,族矣。见司马迁《项羽本纪》,意为,不准乱说,会遭灭族的。
大家便跟喊,一步一步往前走,这号子实在好听,实在
官火,和江边上的调调不是一种味道,统一步伐,节省气力,“哟…哟荷喔…哟荷喔…吭…吭…吭里个喂喂吭哟…喂、喂、吭、里个,喂勒吭哟,喂、喂、吭、里个,喂勒吭哟…喂、喂、吭。”声嘶力竭,唇焦舌敝,这吭歌是吶喊、是呻吟,夺出肺腑,暗合五音,声声动地来。
中午,棒子们在工地上各自架起柴火热饭吃,么哥望大头的一锅红油面疙瘩发笑,“吃这样多啊,喂哟,浪大一砣砣的。”“呃,不会弄嘛。”大头给烟熏得睁不开眼睛。一九五三年全国实行粮油统购统销不久,城市人口便实行粮油配给制,凭购粮证购买。现在粮食大丰收却要按比例配搭杂粮,除大米外要配面粉、玉米等。南方人一般不会发面蒸馒头、摊饼、连拨面鱼子、公鸡头都弄不好,可难为人了,啥子花样都使出来。街上的副食品开始短缺,连买糖果都见到排队。“我家几兄妹个个吃得,米早就吃完喽,只有吃这个。”大头道,“喂,你家粮食要是吃不完,拿购粮证借我买点。”“要得,我回去跟我妈说。”么哥道。那时粮食还不算紧张,粮食配额及后来出现的粮票还不是黑市有价证券,人们互相调剂。
两人累到天黑才回家,浑身汗臭,么哥双肩都抬肿了,大头还好,捱惯了。这一路上,两人忘情地说起田慧芬,说起班上的女生,邻家的小女孩,小说上的女主人公,电影明星。“你喜不喜欢台丝?”“喜欢。”“你喜不喜欢塔吉亚娜?”“说不清。”“你喜不喜欢卡门?注”“喜欢。”“林黛玉呢?”“病鬼。”“阿克西妮娅?注”“一般。”“哦,你喜欢健康的、可邻的、野性的…”“呃,
注:卡门,法国作家梅里美小说《卡门》女主角。阿克西妮娅,苏联作家萧洛霍夫小说《静静的顿河》
女主角。
那个女演员叫王个啥?演《山间铃响马帮来》的那个,真
漂亮。”“王晓棠?”“演《勇士的奇遇》那个女的叫哪
样?跟郁金香?芳芳真是登对,她是法国人?意大利
人?”“好像是叫罗罗布里…伊达,意大利人吧。”“老子看你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啊。”从前想女人只是沤在心里的梦,现在开了个豁口,一下子放出来,就别提有多舒畅了,原来大家想的一模一样,话头子可多啦,只是以前不好意思讲。么哥兜里揣两块多钱,盘算是给妈还是买电子管,这钱买一支双三极管刚够…
心里惦记田慧芬,焦急地盼望下次在图书馆见面,却今天扛活,明天上无线电市场,拼命攒零件,硅钢片啦、电容器啦、电阻啦,忙昏了头。“大头,今天到底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三?”么哥疑惑。“星期二,老子看你快想疯啰。”大头讪笑道。“不对哦。”回身问工头,才知是星期三,么哥立刻傻了,现在快五点了,人还在轻工货仓,离城几十公里,交通车还不到时候,咋办?惟有拦货车往回赶,大头也急了连忙帮找车,运气又不好,换了几趟车才赶到图书馆,已是六点半了,哪有个人影子。
么哥在门口转来转去没了主张,人就像掉到冷水里头去那样,转了几个钟头再回到周家祠堂已经好晚了,也不回家,也不吃饭,先到大头家坐一会。大头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不知说啥才好,“…呃,算啰嘛,去十七中找她,或者去滨江门碰下运气。”“不去。”么哥苦笑道。“去嘛,自家错啰,还要翘起十八两的老秤。”大头怂恿道。“啧,十七中那样多熟人啷个去嘛,不怕人笑…”么哥不耐烦了。“那么就去滨江门试下。”大头还是那老话。“老子是疯的,滨江门那样宽,啷个等嘛,站在那里像个憨包,弄不好还以为老子是剪径的强盗勒。”么哥心烦,蛮不讲理。“你是怕丢脸,怕人家方(不理睬)你…”大头一句说穿。么哥悻悻然,又怨不得谁,不吭气了。
第三天,邮差送来一封信,么哥忙不迭地拆开来看,确实是田慧芬寄来的,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自己那张借书证,信皮上连寄信人的地址也没写。“绝交?”么哥脑袋里嗡了一声,走路都没了力气。真是好梦不长,么哥失眠了,思念、追悔像万千虫子噬咬他的心。“不会的,她不会这样的…”“我总会见到她的。”越想越渺茫,越想越难受。
这时,建筑三中的教学楼盖好了,不用借人家的教室上课。市里开会纠偏,说是对学生太左是不对的,于是建筑三中改名三十三中,变成普通中学,么哥也正好收拾心情读点书,不过,能读得进去吗﹖
开学初,学校忙搬家,么哥、大头一群学生去教育局将寄存在那里的理化实验器皿一箩筐,一箩筐抬回学校。大头眼见一瓶瓶的化学试剂,玻璃器具,心动了,当化学家的美梦又上了心头,顺手拿了几瓶揣到口袋里去预备完善他的家庭实验室,却被季老师一把逮住,“来人啊!这个学生偷学校的东西…”大头犯事了,么哥成了从犯,抬一根扁担啷个赖得脱。校长责令宋老师彻查,于是天天班会批判,“走白专道路,哼,一瓶摇不响,半瓶响叮当…”﹐“一个新中国青年竟然偷窃、道德败坏、灵魂肮脏…”“你身上的污点,倾长江之水也洗不清…”更有甚者,“现在国庆节就要到了,你偷化学药品是不是想搞破坏,制造反革命事件?”天啰,人人自危,啷个不痛打落水狗?么哥死个舅子也不承认,老话一句,“我不晓得,没得看见。”季老师来参加开会,指么哥道,“你是十处打锣九处在,这回没抓到你,算你好运气。”校方原议将大头送往农场劳动教养,却遇上了政策纠偏,大头吓得发昏,痛哭流涕检讨了好几遍,最后记大过一次,宋老师捏了一把汗,总算交差了事。两人的档案里都记了一笔,直到文化革命最乱的时候才给造反派一把火烧了。回到家里,大头两眼泪汪汪,把以前收集的药品、瓶瓶罐罐一起扔进厕所,永别了,化学。从此,班上的的同学都以另一种眼光看他们,那个民心淳朴的年代,“小偷”多么丢人,慢说偷化学试剂,便是一根针、一根线都抬不起头来,这又能怨谁呢,两个坏种!一向对么哥存有好感的林若娅会上虽没说个啥,现在也离得远远的。
入秋了,巴城依然闷热,么哥,大头坐在后院梓木树下纳凉。“大头,去不去棒子家?我们的教科书和他们的不同,差了一年多功课了。”么哥道。“过两天再去,刚改普高你急啥子,你还想考大学啊,元慧姐都考不取,你考得取呀?还不死心。我是不想啰,一辈子做苦工也没得啥,大马过得江,小马过得河,反正都是过,得闲在屋头找点啥子读下,像你那样有啥子不好,不知几舒服。”大头回道,么哥默不作声,现在不知谁安慰谁。过一会,么哥道,“唉,闷起做啥子啊,读书人偷书不算偷,从前叫啥子?文雀?你叫啥子雀哟?嘿嘿嘿…”“麻雀。”大头没好气,说完也跟笑了。“人家诺贝尔年轻的时候搞实验,住哪点炸哪点,不知几讨人嫌,干脆搬到船上去,人家命都要除脱啰都不放弃,你就放弃啰?都不会想,只要成功啰,将来变成个啥子赵德榜,啥子诺贝尔?赵,哪个还记得你年轻的时候偷油舔酱?说不定还是啥子名人轶事呢。”么哥说起正经话来头头是道,不过永远带点玩笑。“有嘴说别个,无嘴说自己,你啷个又放弃啰?”大头反问道。“啥子?”么哥不解。“呃,装啥子,有没得田慧芬的消息?”大头高兴些了。“没有,绝交喽。”么哥淡淡地回一句。实在他有哪一天不在思念田慧芬,只是时间将痛苦冲淡些了,又遇上了偷化学试剂这麻烦事。跟便说起那封退还借书证的信。“你真是稳得起啊,浪久才说。”大头责怪道。“过都过去啰,有啥子讲头。”么哥言不由衷。“是你龟儿不对舍,可惜喽,欢喜老鸹打破蛋。”大头笑道。“妈哟,你啷个不说猫抓尿泡空欢喜勒?你幸灾乐祸啥子。”么哥一下子发火了。“啊哟,老子看你人都变啰,也潇洒不齐哪点啰,以前啥子玩笑都开得,现说起田慧芬你就鬼火戳。当然,火落到脚背背上,痛啊。还是心头下不去舍,你龟儿想死田慧芬啰,哼,调转来发老子的火。”大头知道吵不起来便使劲撩拨。歇了一会,大头又来劲了,“么哥,你说田慧芬借《台丝》看,当时我就觉得不是很好,默了一下,这书看完以后心头不好受,爱乱想的人就会相信命,加上你龟儿又失约,这不是火上加油?更觉得神啰,等久很了啷个不出鬼嘛?你说是不是。”“对,有道理,神机妙算,哈密蚩注!”么哥边笑边讥讽。“你不管他哈密蚩还是蒋干注,长起眼睛望嘛,田慧芬想转了会来找你的。”大头真会开解,“呃,你也给她写封信嘛,寄到十七中去,呃,“亲爱的芬,我错啰…””大头得寸进尺,怪声怪气地瞎逗,心头那股乌气已经散尽。“狗肏的!”么哥顺手一巴打在他后脑壳上,大头捂住头笑得透不过气来。实在,调侃下也好,两人都很受落。“哪天找松松耍去,他在乡下教书好孤单。”么哥道。“你晓得人家孤单啊?龟儿向秋萍和他两个一天就像糖豆子,巴在一起,前天我还看见他两个压马路,装得像五四青年,纯洁完啰,崽哟。他进城都不来看你,你去看他做啥子,
注:哈密蚩,小说《说岳全传》中金国的军师。蒋干,小说《三国演义》中曹操的幕宾。
家都不回,连他妈都不晓得他在城里头,那劲头是要做上
门女婿啰。”大头大句大句杵过来。“老子看你也变啰,
蹲了两天码头就满腹牢骚,啥子都看不惯。”么哥道。“唉,彼此,彼此,老子跟你学的。”大头油腔滑调,人变起来也快,从前那个腼腆少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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