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么哥的五管收音机装成了,是半波整流的,杂音、交流声大些,也还灵敏,只是很危险,会走电。他现在又有打算,要搞低频放大器专门用来听唱片,这要比老式留声机保真度高得多,音量、音色可以自由调节…学不成音乐听听唱片也是个安慰嘛。元刚留下一堆“百代”老唱片,可又是零件又是喇叭又是电唱机,得筹好多好多钱才做得到,真搞起来谈何容易,现在放暑假了,正好蹲码头挣钱,一门心思弄这个。一天,么哥就地坐在新华书店科技部的角落里看无线电杂志,突然有谁揪住他的头发不停地摇,“来看啊,太阳从西边出来啰,么哥读起书来啰…”是十七中的旧同学,大女生冯琴琴,班上最不拘小节的女生,后面,原团支部副书记杨小华等七八个女同学正嘻嘻哈哈走过来。么哥脸红红地也不恼也不站起来招呼。有谁翻过书的封面,“嗯,是无线电,还是不务正业…”杨小华道,“么哥,建筑三中咋个些?”么哥不愿多说,敷衍道,“呃,是弄个…”一伙人散去了,冯琴琴凑近么哥戳了他的鼻子一下,唱道,“从前你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么哥赖得理,可还没回过神来,一股子热气钻进他耳朵里,“看书啊,”是掉在后头的田慧芬正弯下腰贴么哥说话,么哥刷一下脸胀得通红,“呃…”“经常来这儿?”“呃…”“要得。”田慧芬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还看啥书,还有甚么比这更明白,“她会上这儿找我,她会上这儿找我!”么哥的心跳到嗓子眼上来了。“哦,她长高了,瘦了,脸模子更好看了。哦,她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她的笑容迷人、狡黠…唉,我咋坐那里像个二百五,啥也不会说?好,我明天下午就去新华书店等她…”么哥对镜子把自己的鸡窝头梳得光光的,把补疤衣服、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天天去那老地方。可是希望后面跟便是失望,田慧芬连影子也没有,惟有天天自我安慰,“呃,明天她一定会来,明天…”没日没夜地思念,么哥变得焦躁不安,神不守舍。

  过了一个星期,田慧芬终于来了,白衬衣蓝裙子,黑皮鞋,两条小辫子扎得齐齐整整地,比从前讲究多了。她依然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书啊,啥子书?”明知故问。“嗯,反正你又不看的…”么哥也不站起来,又心慌又懊恼,“叫啥名字?”田慧芬故意追问。“叫,叫,叫“折磨”…”么哥斜她一眼苦笑道,站了起来。“啥子?你乱扯。”田慧芬有些慌乱了,跟道,“啷个嘛,不高兴啰?”问得可真是。“没有,你来这儿买书?”么哥也不便直说,装得很平淡。“呃,想买本 《台丝》,听人家说好看得很。”“噢,哈代写的,应该在文艺部那头。”“你读过?”“呃。”“我不信。”么哥也不答,朝她笑笑。这个浑身都是刺的小家伙也含蓄起来了。他们翻遍了文艺部也找不到《台丝》,么哥道,“恐怕是卖完喽。走,市图书馆有,看下借不借得到,我有借书证。”一起往图书馆走去。和女生肩并肩一路走还是平生第一次,么哥心里像触了电一样,止不住地震颤,难以自持,手不知往哪儿搁,路也不知咋走,连喉咙管都发紧。田慧芬问道,“么哥建筑三中好不好?”却正问到心病上。“嗯…不好,我只想读普通中学。”么哥犹豫了一会,不想多说。“你是不是经常逃学?”田慧芬已经感到这一点。“呃…这个学校有啥子读头…”“都升高二了,功课好紧,你天天搞收音机啊?”随后便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么哥脸红了,逃学的滋味并不好受,有啥理由可言。“么哥,你不知道,其实,其实我最爱看小说的。你真的读过《台丝》?”还是田慧芬先开口,她心里一样忐忑,便不再说念书的事了。么哥慢慢回复了勇气和自信,笑道,“啷个嘛,不信?要不要我背一段给你听?”说背出了卷首语,““可怜你受伤的名字,我的胸膛就是一张床,要给你将养。”这书从解放前到现在起码有五六个中译本,又叫《德伯家的苔丝》、《代丝姑娘》,好多…你看它有几出名!不过,看归看,你莫往心头去哟,托马斯?哈代是个悲观主义作家,写得好宿命,怕你不住。我还读过他写的《卡斯特桥市长》、《微贱的俅德》都是解放前出的,看得人好心烦…”么哥深情地望田慧芬,一贯吊儿郎当,居然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少了野性,多了文静,文学艺术的潜移默化之功可谓大矣。“不会,我啷个会往心头去哟,白替古人耽忧,还是洋古人哦…”田慧芬笑了,笑得那样甜。“怕不是这样说啊…”么哥道。“不会,不会的…”田慧芬暗暗吃惊,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么哥已不是那个一天拂到黑的少年了,却怎么也弄不清楚比起同学三年的印象会相去这样远。“你不晓得我们周家祠堂有一伙书迷,我姐姐、袁二哥、松松、棒子、大头,还有我都是…从小学到现在有啥子好书就大家轮流看。”么哥得意起来。“哦,难怪你和松松他们耍得这样好是有原因的,不过他们就不像你这样得拂得希奇啰。”田慧芬格格地笑起来。“啷个嘛,拂点有啥子嘛,我一不偷,二不抢,哼,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嘛。”么哥眨下眼,强词夺理,咋顺嘴咋说。“啊哟,你是还是花哟,啥子花?”田慧芬笑得透不过气来。“嗯…可能是臭菊花吧?”话说到这个份上,么哥惟有边笑边自我解嘲。“哦,遭虫子的。”田慧芬随嘴挖苦道。“呃,譬如你…”么哥朝她笑笑,真是斗嘴不用现学。“讨嫌…”田慧芬吃亏了,瞪他一眼。“不过,最近两年大家喜欢看的就大不相同了,看法、想法差别好大。”么哥又作古正经起来。“哦,我晓得,现在你要看无线电…”田慧芬打断他。“就是。不过,也不见得…”么哥像是对自己讲。去到图书馆正巧有人归还《台丝》,么哥眼尖,跟在后面借了出来,得意地笑起来,扮个鬼脸,“哼,得来全不费功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是不是?”田慧芬接过书抬头望么哥,瘪瘪嘴拉长声,“是—是的。”跟笑了。“喂,现在去哪?”么哥问道。“我回家。你想去哪儿?”田慧芬回道。“不去哪儿,你家在哪儿?”么哥问道。“没得好远,滨江门。”田慧芬道,那是巴城的贫民区。“噢,我家就远啰。反正现在没得事,我送你回家。”么哥提议。“不,你莫送我,呃,最多就到小什字附近转下。”田慧芬为难了,依恋地望么哥,声音颤抖。“嗯。”么哥点点头。好一阵沉默,俩人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街景、行人,震耳欲聋的大跃进广播、巨大的宣传画,甚至全世界都像是不存在了,只有自己的心在呯呯跳动。“呃,以前教我们音乐的傅老师咋个些?”么哥终于打破了沉默。“人好瘦,不说话,变痴呆啰。”田慧芬回道。“跟你讲件事,去年发榜过后我找过她,问下她,我去考歌舞团要得不,她说要不得,不如做棒棒好过。她那样子好吓人,丧德啊。她教我好多东西,借好多书给我看…”么哥边讲边回忆。“你胆子大。喔,是,傅老师最喜欢你啰。你啷个会去考歌舞团嘛,我觉得你跟本不会去的。”田慧芬这样判断。“呃,有没得吴老师的消息?”么哥又想起来了。“没有,都没得人提过,也许是害怕。想起这两个老师就觉得难受…”田慧芬也陷进了往事。又一阵沉默,田慧芬突然又笑了起来,“呃,么哥,想起从前坐一排的时候我怕死你,你一天憨拂,经常捉些虫啊、蛇啊揣在荷包里玩,吓死人啰,我生怕你放些在我的书包里头…后来才慢慢觉得你不爱欺负女生,只晓得自己玩,也不敢和女生讲话。”“好,我去捉些来放到你后颈窝头去。”么哥笑道。“你敢!我正想说我们做个好朋友,但是你不准欺负我。”田慧芬认真地说道。“要得,”么哥点点头,心里一阵无可名状的激动,却勾起了满肚子委屈,忍也忍不住,“哦,你就可以欺负我…我等了你一个星期,等得好惨…”依然是个不赊账的东西。“我又没说我要来找你…我真的是来找书啰嘛。”田慧芬脸红了,慌忙辩解。“是的,你没得说,你没得说…”么哥不是滋味,木脸,喃喃道。两人僵在那里不说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田慧芬摇摇么哥的手,怯声道,“算啰嘛,你要我啷个说嘛…”泪花在眼里打转,“我是女生啰嘛…”

  他们说起往事、说起未来,说起松松、棒子、大头,说起了文学、音乐、绘画,说了起自己的家。原来田慧芬是湘水天恩县人,独生女,早年丧母。父亲出来读书,后来开绸缎铺,解放前破产就当店员,一直做到现在。母亲在乡下死后,父亲回去奔丧就把她接到巴城,再没有续弦…“呃,你老家在哪儿?看你也不像本地人。”田慧芬问道。“在皖北,好远啊,我没去过,我在这儿生的。父亲从小出去念军校、打仗,就很少回老家。”么哥道。“你老家出产啥子?”“听家里人说,老家穷,吃红薯、地瓜,老家出啥子就不太清楚,洪喜叔说那里出土匪、出贼、出要饭的,又说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哦,难怪喽。”田慧芬朝他掩嘴窃笑。“呃,其中一个便是我,啷个嘛,”么哥抬起头来望田慧芬,“刁民不就因为穷,没法过日子嘛,官逼民反嘛,其实,帝王、刁民有啥子分别,刘邦、项羽都是我们那方的人,刘邦还是个无赖子,灭了项王就是汉高祖喽…”“呃,也道是。”田慧芬一边沉思一边点头。他们彳亍徘徊,喁喁倾诉,直到星月当空,万家灯火。“好晏注喽,回家?”田慧芬站住了,深情地望么哥的眼睛,发冷,打个寒噤。“不…”么哥迷乱地望她,无尽缠绵,不肯离去。“还是回去喽,过两个星期还书,又在图书馆见面,慢慢摆,要得不?你家那样远,怕有二、三十里路啊,不如我送你到车站…”田慧芬轻摇么哥的手。车来了,“等下趟再上,啊?”么哥央求道。“呃,下趟。”田慧芬一样舍不得,“呃,下趟,”“下趟…”

  这是怎样一个下午,怎样一个晚上,好像啥都变了,这鬼豆子如痴如醉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入睡。“我爱她,从去年那天起就爱她,今天,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将今天田慧芬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道眼光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玩味了无数遍,她为甚么这样说,她为甚这样笑,她为甚么这样望我,没完没了。“嗯,她爱我,她一定爱我,我敢肯定,呃,爱你啥子哟,她又没说爱你,唉,还是没得把握,那为甚么我们在一起会这样融洽,这样难舍难分,哦,是我自作多情吧,”想到这里便捂住被头子傻笑起来。“啊,她那模样真美,个子还在长,扁脑壳圆圆的,真逗,那双灵灵的大眼睛,比家头那只大黄猫的眼睛还明亮,望得你不住,那张大嘴巴线条明朗极了,配上一口整齐的白牙齿,笑起来甜得把人都弄化喽,眉间宽广,却时不时掠过一丝忧愁,哦,这才是要命之处,呃,鼻子好像短些,要那样长做啥子嘛,挺就行啰舍,比例刚好,没看见人家鼻翼长得多秀气,还有那个

  注:晏,音岸an,晚了、过了时候之意。

  大额头,又平滑又饱满,嗯,是的,皮肤是黑些,不过黑得脆嘛,天啰,这不成了“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着粉太白,施朱太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吗?我是不是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哟。”想到这里好笑得钻进被窝里搥得床板咚咚响。惊醒了外婆,咕哝道,“哎呀,宝宝,你发呓子?”么哥不敢动弹,屏住气,待外婆又睡了再继续浑想,“这些都不重要,她态度从容得体,又懂事又和善,妈见了一定喜欢。”“哎哟,我这个大拂虫也有人爱,我配得上她吗?啷个配不上,我有啥子不得行。啊,我真幸福,真想亲吻全世界,噢,我的梦,我的爱人,我的公主,我的亲亲,我会爱你到永恒…”迷迷糊糊搂住被头睡了,绮梦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