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丰收的卫星布满天空,比星星还多,粮食似乎多得没办法。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迎风招展,又迎来了五九年的持续大跃进。春耕了,巴城市农办主任率领郊区十个公社的书记、生产队长组成代表团前往金窝公社取经,学习两天,一行七、八十人,半山公社罗志诚、周老八在其中。这金山县金窝公社离巴城两百里地,群山环绕,中间一片大平坝子,金水河贯通其间,真个天然福地。车到山口,只见一匹山上一个大白字“人、民、公、社、好!”那字兴许比三层楼房还要大。公社管委会设在金窝屯祠堂里,当眼一条红布大横标语《热烈欢迎巴城农办代表团光临指导》挂在大门口。一幅巨大的宣传画“人在画中闹丰收”架在两颗老柏树上,一个巨人脚踏祖国山河弯腰插秧苗,气势磅礡。大喇叭震耳欲聋,“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金山县委书记兼县长薛祥发、金窝公社书记陈忠才早已恭候在院门口。
薛书记讲话,“同志们,我代表金山县人民向来自巴城的农办代表团致以亲切的慰问﹙鼓掌﹚。金山县人民以万二分激动的心情欢迎巴城农委代表团亲临金窝公社指导生产﹙鼓掌﹚。”这县长四十来岁,北方人,南下转业军人,浓眉大眼,一表人材,天生颖悟,能说会道,深得主席思想之三昧,执行起来坚决、彻底。“同志们,在这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大好时光里,全国人民高举三面红旗,迎来了持续跃进的一九五九年。金窝公社是去年巴蜀的跃进标兵,能否保持先进需要金窝公社全体社员付出更大的努力,拿出更大的胆量,当然,也希望得到各兄弟公社的大力支持…金窝公社取得亩产两万斤谷子的成绩,完全归功于党、归功于毛泽东同志、归功全体金窝人民。胜利的关键就在于树立革命的雄心壮志,发扬人定胜天的精神,只要敢想、敢干,任何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同志们,今年我们金窝公社亩产谷子将在去年的基础上翻一番,达到四万斤﹙鼓掌﹚!”台下掌声雷动,巴城农办洪主任带头喊口号,“向金山县学习!”“向金窝公社学习!”“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薛县长志满踌躇,鼓掌答谢。“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不进则退嘛,稍不留神就落后,所以我们今年深耕、密植、施肥都要翻它一番,我们的深耕要达到六尺…”台下周老八对罗志诚耳语道,“得了啊。”罗志诚瞪了他一眼。薛县长继续长篇大论。
洪主任讲话,自然从“学金窝、赶金窝、超金窝”这个革命口号开始,谦虚一番。他当然压力大,巴城团转十几个公社没有一个产量上万斤的,天天受批评,天天背书。
轮到金窝公社陈书记讲话。这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地农民,不会说话,唯唯诺诺,只会按上级指示办事,“同志们,欢迎来金窝屯坐,随随便便喝杯茶,呃,我们搞得不好,都是薛书记的功劳…呃,呃,还是先望下薛书记的试验田…”
去到县委书记试验田,只见好生生的两亩田活生生给挖成了个六尺深的大坑。周老八一看这搞法又对罗志诚耳语道,“浪大个坑,埋人哦!”罗哥火了,怒目切齿道,“你作死!”薛书记眉飞色舞,“我马上在田头施上几万斤底肥,再杀两条狗煨汤倒下去,这块田就肥得出油…”周老八终于忍不住了,“薛书记,你把老土翻出来,田要漏舍。”薛书记胸有成竹,回道,“不会,小事一桩,我有经验,两天就不漏了。”周老八不敢再顶,却瞄见田里干活的农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心里顿生疑惑。
公社食堂备下三菜一汤招乎客人,白米饭随便吃,社员要等客人吃完才能进去。这周老八好事又满心不服气,吃完饭也不去外面蹓蹓,却借故溜回食堂,只见一群群社员围住一盆盆稀饭抢住舀,那稀饭清得像米汤。心想,“也,亩产两万斤的公社,大忙季节竟喝稀饭,这亩产两万斤怕是假的哟。”回到住地,可巧找不见罗哥,也许是开公社书记碰头会去了,捉住了人家痛脚又无人告诉,家学渊源便爬上心头,周老八找了支铅笔在纸上乱画,竟凑成了一首打油诗︰
来到金窝屯,
稀饭几大盆。
边边起波浪,
中间淹死人。
乱画了一阵,瞌睡来了,随手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倒头睡去。这公社招待所就在管委会后面,各地区来取经的人员都住这里。中午服务员过来送开水见地上有废纸便拾起来想丢出去,这女服务员识些字,无意中将纸展开,竟见到这首诗,甚么稀饭几大盆又是甚么淹死人,知道不是好话便笑交给了正走过来的公社办公室主任陈正义。这主任一看立刻叫住服务员查清是哪个房间便直奔公社书记办公室,可巧薛县长正和他说话。“陈书记,陈书记,不得了,有人写反动诗骂我们。”薛县长一把将纸条抓过来,这一看非同小可,“反诗!反诗!快抓反革命分子!”薛书记暴跳如雷,一手将纸条塞给陈书记,一边下命令,“陈正义,立马叫民兵队长带几个民兵过来抓人!”
周老八还在睡梦中便糊里胡涂给捆了个五花大绑,押到前院子来,薛书记将纸条子戳到他眼前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写的?噢,给你吃、给你喝,就撑出你这王八蛋!反革命!”劈头盖脸就是几耳巴,周老八惟有支吾以对。“吊起来!打死这狗肏的反革命!把全公社干部都叫来,把那个巴城甚么代表团的人叫来!”周老八给吊在柏树上,薛书记一边怒吼,“你这狗胆包天的反革命,你为甚么诬蔑金窝公社?你为甚么诬蔑全省的标兵?是谁叫你写的?”民兵队长便抡起扁担往他身上腿上劈里啪啦狂抽,周老八一声声惨叫,爹呀、妈呀、饶命啊…正风头上,这全省的红旗县谁敢惹,洪主任、罗哥见状心里惶恐,生怕与这反革命扯上关系也跟住喝问、批斗。扁担打断了两拫,周老八没了声气,已是血人一般。洪主任早已吓软了,转想,“代表团里出了反革命已无法交待,若死在金窝屯,恐怕回去更说不清楚,还是得先把人弄回去再说。况且人是巴城的,也得交给巴城公安局来处理。”便对薛书记耳语道,“呃,薛书记,我看还是得给巴城公安局去个电话,让他们来人…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这一说却把火头上的薛书记点醒了,“打死个把人算不得个啥,但不是本县的人,查问、定案别惹出麻烦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嗯,行,不过你们代表团出了反革命,影响极坏,必须彻底查清楚。”洪主任惟惟称是。
周老八给押回巴城已奄奄一息,打断了两条腿五根肋骨,罗哥四处求情弄了个取保外医,区里召开万人大会将他拖上台去批斗,定为反革命坏分子交群众管制。谁敢诬蔑大跃进便没有好下场。洪主任一回巴城便被隔离审查,开除党籍下放基层。罗志诚被撤销公社书记职务降为生产队长。
周老八这个坏分子和罗志诚虽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毕竟半山公社没有在浮夸风中陷太深,受益的半山乡民个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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