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一九五八年秋天,人民公社化运动席卷全国农村,高级社纷纷合并,全面实行公有制。人民公社已是共产主义雏型,六亿中国人民正跑步冲向共产主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吃饭不要钱,上公社食堂吃大锅饭,户户农家灭了炊烟。孩子不用自己带,送到公社托儿所。老人家不用家人照顾,上敬老院安享晚年…哦,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祖宗们、圣贤们梦寐以求的大同世界就在眼前,三皇五帝算甚么。

  十里荷花,金秋桂子,人间处处是江南。秋收啦,水稻高产卫星腾空升起,亩产一万斤、两万斤、五万斤、十万斤!看,鸡蛋放在密密层层的稻穗上竟掉不下去,不算啥,小孩子还能坐在上头呢!不信,有照片为证。报纸上、电台上的奇迹天天被刷新,如此壮丽、辉煌怎不叫人浮想联翩,夜不能寐。是啊,“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作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上行下效,六亿中国人民便争先恐后,气冲斗牛。共产党人甚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何况区区粮食,只要把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结合起来便不费吹灰之力。

  “学金窝、赶金窝、超金窝!”蓉城日报、巴城日报、电台、广播站连篇累牍地报导、宣传金山县金窝屯金窝公社的高产试验田和成功经验,亩产两万斤水稻当然是巴蜀人的榜样和骄傲。市区各级领导纷纷下到基层公社搞试验田,参加劳动,坐阵指挥,誓要将粮食高产卫星一个一个射上天,还要一个赛一个。

  十月中,为迎接巴城农业大丰收,市委下令全市中学停课,下乡抢收,建筑三中分到翠碧公社。一会炼钢,一会下厂,没上两天课又下农村,许多同学都托病不去。宋老师只带领班上十几个男女生前往,么哥、大头倒也去了,乡下好玩嘛。这公社离初中去过的半山公社只十里地,晚上大家便在一座废水碾房里打地铺安歇。

  打谷子就在水田里,一个个巨大的挞斗推下田,同学们手持鎌刀赤脚踩进烂泥里跟农民边学边割稻子,大头、么哥几个男生便抡起一捆捆稻子对住挞斗两边使劲挞,把谷子打下来。么哥、大头手势好,一挞一磕呯呯有声,齐齐刷刷,干干净净,几个农妇见了悄声道,“噫,这两个学生哥怕是农民出身哦,抵得到个全劳动力勒…”大头对么哥苦笑道,“要是老子们是农民出身舍,就好啰。”宋老师又高兴又纳闷,“这两个爱逃学的小子干起活来就这样扎实…”几担谷子打出来,两人便肩起高挑挑到场坝上去晒。晒谷场上,一个苍髯老农在耙匀谷子,见两人过来慌忙帮手下肩,“小兄弟,匀倒起,莫要闪了腰杆…呃,歇口气,喝口老鹰茶…”这农民和善,两人自然和他攀谈起来,“呃,老大爷,你们翠碧乡一亩田可以打好多谷子?”大头道。“五六百斤,七八百斤,高扯矮六七百斤…”老农诚实地答道。“多施点肥嘛,弄点化肥嘛,别处一亩打几万斤…”大头认真地照报纸上的说。“呵、呵、呵,说得轻巧,化肥也用过点,小兄弟,天底下哪有这样撇脱的事,就算谷子栽在粪堆上也生不出一万斤来嘛…”老农凭一辈子的经验深不以为然。“哦…”大头、么哥有点弄不明白了。回到田边,还没放下高挑,田里一声尖叫,一条蚂蟥叮在位女生的腿上,么哥几步跨过去,捏住蚂蟥一扯,顺手就甩了,低头道,“莫哭,没得事,出点血,一会就好啰。”那女生吓得要命,追住问,“会不会断在里头哟?”么哥咧嘴笑道,“不会。”掉头走了。大头凑过来,“也,这是班上生得最乖的一个女生勒,叫林若娅,以前也是十七中的,读三丙班,你不晓得?”么哥瞪眼道,“你给老子…”

  去到食堂吃饭,生产队大为紧张,将学生和社员分开,拿出一甑子饭,一盆咸菜,一点油水都没有。大家又累又饿,一甑子饭一会就抢光了,要吃还得再等,也许翠碧公社并不富足,还是公社干部知悭识俭,自己的家底自己知,没被浮夸风冲昏头脑。不过同学们心里多少有了疑惑,人民公社的大锅饭并不象报上吹得那样好。实在,匮乏、饥馑早在一九五八年就露出了端倪。

  莽莽群山,邈邈云汉,柳叶河不舍昼夜,翠碧乡的夜色深沉、安谧。河坎上,同学们围个圈儿放声高歌,虽说又累又没吃饱,情绪却高涨。“那两座的大山对面排也,听我把山歌是唱起来,这山唱歌是那山响啊,你唱那山歌是我来解…啥子那个汗水是金不换哟,啥子那粮食就堆成山啰…共产党的恩情深如那个海也,我们的山歌就唱不完啰…”么哥嘹亮的声音带起了合唱,在山谷里回荡。唱得真开心,一会《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会《伏尔加船夫曲》,一会又是啥子《光棍歌》,“…人家劳动一双双哎,只有我是个单身汉哎,坐在家中闷得慌哟…光棍哥,光棍哥,不要假装脸皮薄,寨上的姑娘本来多哎,你看上哪个你就去说…”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宋老师眼泪水都笑出来了,没见他这样开心过。唱累了,么哥见林若娅身旁有空位便挨她坐下,两人好自然地说起点甚么。这女生模样清秀,一头黑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两瓣虎牙翘翘的…“呃,还怕不怕蚂蟥?”么哥道,“啷个不怕哟,好吓人啊,真的不会钻进肉头去啊?”林若娅心有余悸。“不会,它饿啰,就用吸盘吸点血嘛,吃饱啰自己会掉下来。”么哥笑笑。“你以前在十七中读三丙班?啷个会分到这里来哟。”么哥道。“呃,我妈妈有历史问题…是旧军官…”林若娅若有所思。“哦…”两人轻声说话,心无旁鹜。少男少女相互间的好感,自然亲和,真是不期然而然。林若娅的好姐姐们就坐在旁边,你拐拐我,我拐拐你,掩口窃笑,就连大头也奇怪,“么哥,你会弄…”打这以后,班上便半真半假地传出了么哥喜欢林若娅的消息,么哥没了勇气,只好把这没出芽的倾慕锁在心头。

  翠碧乡逢墟,么哥,大头一早就约定去半山乡看周老八,一年多没见了。他们沿柳叶河西行,边玩边走。山峦起伏,阡陌交错,青天、流云,绿水人家绕,谷子黄了、枫叶红了…“啊,秋色无边,是了,像傅老师说的是天籁,金色的天籁…”么哥想起了米勒注、想起了列维坦注、想起了康斯泰贝尔注,想起了拉赫曼尼罗夫注…他们说起了文学、美术、音乐,大头诗兴大发,“呃,么哥,还是苏东坡讲得好,“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么哥跟一句,“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崽哟,跟东坡居士学参禅啰。”相视而笑。山路回转,半山突然挡在眼前,巍峨、峻峭。噢,绕过去就是石溪寨,他们加快步伐踏过山根下的岩石路,忙不迭地要看半山乡。“咦?有点不同啰,好多土高炉,他们炼铁勒。”大头道。“呃,真的勒,好像树子少了好多。喂,他们的谷子都打完啰。”两个小子往场坝走去。

  注:米勒,法国画家。列维坦,俄国画家。康斯泰贝尔,英国画家。拉赫曼尼罗夫,俄国音乐家。

  半山公社书记罗志诚和他的连襟,生产队长周老八正为社里水稻产量上不去犯愁,二人坐在场坝土坎上边咂叶子烟边商量,“谷子收完喽,随你啷个算,高扯矮一亩只得八百斤,我啷个向区头交待。哼,一亩打一万斤、打两万斤,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老子不晓得是从哪头钻出来的!”罗志诚两手一摊。这罗书记三十刚出头,本乡农民,下地干活是一把好手,土改时便跟随工作队积极斗地主,五一年就加入了共产党。“哎,罗哥,急也没得用,卫星放不到也没得法。几个月来我们哪天不是熬更守夜的,深耕是够了的,总不能翻出老土来把田弄漏舍。谷子还不够密咩,三年前就在搞密植,没得哪块田是稀大窝,总不能透不到气沤烂在田头嘛。肥也施够喽,多狠喽秧子会咬死嘛…对得起天地良心就行了舍。”周老八从旁相劝。“上头怕不是这样说啊,产量上不去天天挨批评,写检查﹐挖思想根源…官当不成是小事,恐怕还要挨整…”罗志诚心里惶恐。周老八道,“我就搞不懂,金窝屯那块田比起我们半山来也好不齐哪点,哼,亩产两万斤怕是吹的哟。”“呃,我就是这样想,不如…不如把产量报大点…”“搞不得,罗哥,你这头报大那头就要你上完公粮卖余粮,啷个弄?”“没得法舍…我交不到帐舍…” “不得行,社里头队里头不得存粮,社员吃啥子,总不能抠社员的肚皮舍。现在公社食堂天天喊米不够下锅…”“唉,”罗志诚叹道,“以前在屋头啥子都可以将就,现在人也懒啰,反正吃公家的,胀死不得罢休,还要吃好的,去年的成米嫌不好,要吃新米…”周老八笑道︰“是舍,常言道,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和尚屙尿喝。”“呃、呃、呃,又来啰,”罗志诚连忙挡住道,“你那张嘴,一飙就出来,到现在你还是满脑子小农经济思想,跟我说下不要紧,我们是兄弟,上头要是晓得不弄你个反革命才怪。上头最近就在查反革命言论,啥子公社不如集体、集体不如互助、互助不如单干,你小心点就是啰。”罗志诚咂完烟,将烟杆在地磕了磕,站起来,“我去找会计,不虚报点,我过不到脚。”周老八追住道,“我求你少报点,千祈莫乱来,最多一亩一千斤,有啥子事大家承倒起舍…”罗书记只点了点头。一九五八年半山乡水稻产量以亩产一千一百斤名列全区下游,罗志诚大会小会检讨十几次。

  “周队长,周队长。”两个小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咦,么哥、大头﹖好久来的﹖”周老八又黑又瘦,一脸惊讶,揽住二人。“我们下翠碧公社抢收,今天摸过来看下你。呃,啷个你瘦了好多…”大头道。“哦,就在下头,好近。唉,这年把真是累得不住…喂,么哥、大头,该吃晌午啰,去食堂吃了再说。”食堂端出一盘烟熏豆腐干炒青椒,一盘糟辣椒炒瓜丝,一碗酸菜煮四季豆米,一碟糊辣椒面放上点盐巴,喷香的新米饭,不用菜也吃得下去,两个小子美美地吃了好几碗,半山公社可比翠碧公社富多了。“忙完春耕,就开始搞土高炉炼铁,”周队长边吃边道,“唉,我们当农民的懂啥子炼铁哟,砍你妈好多树子下来烧,一天累到黑,瞌睡都没得睡的,还不晓得炼出来的有用不得用,幸好要赶秋收,搞一脔火就停下来,全部堆在外头。”指了指窗外院子里一堆堆黑漆漆的东西,“还有那边剩下一大堆圆木,都是周围砍来的,上头喊搞,没得法…这头累得气脱,那头跟倒起就搞合并,搞人民公社,放啥子秋季高产卫星…唉哟。”“呃,今天你们来得不巧,要晒谷子、碾米,还要和会计商量,下午社头要开会,晚上到区头开会,忙都忙不赢,唉,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他咧嘴笑了笑﹐“我就不请你们去屋头坐喽,过年来吃粑粑…嗯?”分手前他突然道,“呃,那个龙俞升现在在哪个学校读书?”么哥道,“他挨球啰,遭捉回童教院去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