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心事总是凑在一块,三个孩子的前途已弄得李先生、李太太整天长吁短叹,现在私房改造又大张旗鼓地展开,还不知躲不躲得脱呢。院子里的朱太太,棒子他妈在周家祠堂、胜利碑的房子全部被迫交公,只留下两间自己住,每月拿定息过日子,景况大不如前,一夜之间急得头发全白了。朱太太是虔诚的善信,礼佛、诵经、吃长素,但凡施舍、超荐无不诚心供奉。棒子父亲去世后,几兄妹便由她独自凑大。她家教严厉,平时甚少与街坊往来,为求清静,常去尼姑庵斋戒,一住好几天。棒子看母亲憔悴,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惟有成日守在家里陪。
陶春秀终于领房管所的人来丈量房子了,还没量完,陶主任便开口了,“呃,李太,你家五口人住三间屋,按国家规定是多啰…”“哎,陶主任,我家明明是六口人嘛,元刚在外面读书,还要回来…将来还要成家嘛。”李太太脸胀得通红,李先生上街看报没回来。“外头读书的啷个能算哟,户口都迁出去啰,现在住学校,将来住国家的嘛。”房管员没好气。“李太,你家元刚的情况我清楚,他以前住的那间屋现在你家元慧一个人住是不得行的,我看还是把这条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好点。呃,朱家那样多房子都改造了,你家这点算啥子。”陶主任话带骨头。“哎,陶主任,我家房子没出租,是自用的…”李太太依然不肯,实在,李先生一早已对李太太讲过,“要改造就改造,有啥办法,生那闲气干嘛。”“话不是这样说,老太婆,”房管员不耐烦了,威胁道,“私房改造是按人均平方面积算的,依你家的面积恐怕要改造一间半才得行…”“呃、呃、呃,同志,我看就改造楼上那间算喽,楼下再隔半间出来,不好用嘛…”陶春秀打圆场,装好人,双簧唱得一流,他们早就算好了的。“给他们,给他们,砧板上的肉,叫元慧搬下来挤吧…”外婆走过来垮脸道,一口盐城腔,回过头来对一干人等笑笑,“好了吧,长块肉。”幸好陶春秀听不懂。
街道上也炼钢,家家户户的废铁器早就拎出去捐了,这两天又有新指示,说是国家缺铜,鼓动大家将家里的废铜器捐出去,街道积极分子上门四处察看,连铜扣子、铜锁也劝捐献。李先生将自己用的铜镇纸、铜笔架、铜尺子交了,又叫么哥将皮箱上的铜箱锁、搭扣撬下来。李太太看不下去,道,“这箱子还要用嘛…”老先生不高兴了,“国家需要嘛,咱能袖手旁观吗?”中国的旧知识分子,大抵都是这样,一提到国家、民族,就不能自已,何况还是搞建设。到晚上,李先生对么哥母亲说,“呃,我说,现在国家有困难,缺铜。咱们祖宗采铜少说也采了五千年,早就挖完了,外国人又禁运,拿啥造枪炮?从前在军政部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情况…咱家捐的东西也太少啦,你去跟外婆说,把她那个铜香炉捐出去…”“哎呀,这可是要了命了,这香炉和观音菩萨跟了她一辈子…”李太太万分为难。“国家不提倡迷信,你跟她说去…”第二天,李太太对外婆婉转说起这事,外婆望女儿眼圈红了,脸白得像张纸,“菩萨、菩萨…”这铜香炉比么哥母亲岁数还大,是在金山寺求的。李太太把么哥叫来,板面孔,冷冷地说道,“你把这香炉砸烂了送到居委会去,快去…”么哥朝外婆望望,外婆一眶泪水转过脸去。晚上,李先生上里屋,外婆一脸愠怒,“大跃进,哼,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走路呢…拿我的香炉做铜人注去吧…毛泽东心都要操干
注:铜人,意指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
了。”么哥外婆跟李先生从来无话可说倒也相安无事,这样说话还是头一次。
没过三天,大清早堂屋里没人,观音菩萨突然从龛上掉下来砸了个粉碎,外婆面如死灰,老泪纵横,“菩萨、菩萨,你不要我供啦,你不要我供啦…”“…在新桥,日本鬼子炸得山摇动,连柜子都倒了下来,你都没动过,今天你就自己下来啦…”么哥连忙用用电工胶布将白瓷一块块粘起来,这黑漆漆的胶布弄上去难看极了。外婆病倒在床上五六天,到能下床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对么哥说,“宝宝,你外婆念了一辈子阿弥陀佛,现在是不能念了,哪天你扶我到归一寺去,我把观音菩萨请过去,给她找个安身的地方…”
元慧弄了块白胶布,姐弟俩粘了一晚才将观音菩萨补得好看一点,外婆拿出块红绸子包好。归一寺在苍龙岭上,汽车只到得山下,么哥扶外婆买了些香烛便往山上走,七十八岁老人了,一双小脚如何走得动?走两步歇一气慢慢挪吧。山岩上到处石刻碑文,不论用啥字体,写出多少变化,么哥也还认个八九不离十,意思也约略知道些,巴城哪座庙宇、道观他没去过?打以小就跑遍了。快到半山了,山崖上一个巨大的“觉”字立在眼前,起地和槽子足有半尺深,这阳刻的觉字挡住去路撼人心魄。外婆停下来问么哥,“这是甚么字,你明白吗?”么哥虽说升高中了却捣蛋惯了,随嘴道,“睡觉的觉字嘛。”“唉,你这騃呆孩子啊,是觉悟,无上正觉的意思,你哪天才能觉悟啊!”外婆长叹一声。么哥不说话,想听听,外婆平时只念阿弥陀佛,佛教的教义、掌故从来不提。“孩子,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受苦的…”她讲下停下,一鳞半爪地提起了“苦、集、灭、道。”提起了“杀、盗、淫、妄、酒。”还有“因果报应。”这些东西么哥从小在小人书,志怪、侠客小说上都零零碎碎读过些,心里并不认真。么哥小时候经常去破庙里,甚至城隍庙里藏猫、打游击,在菩萨、阎罗王、无常大爷、小鬼身上爬来爬去,哦,原来金装里面都是木头、泥巴做的,啥子十八层地狱哟,啥子极乐世界哟,都是扯的…虽说畏惧地狱有之,向往天国有之,却从不强烈。讲到修为,在么哥心里,他父母、外婆从小教的全是儒家那一套,和外婆现在讲的集哟、道哟大致也差不了好多,“还是爸爸讲得对,加、减、乘、除最要紧,科学救国,科学兴邦…”。用佛家眼光来看,这孩子没慧根,与佛无缘。
外婆一路敬香磕头,拜过了弥勒佛、韦驮菩萨,去到大雄宝殿,庙里冷冷清清,殿上黑沉沉的,两根蜡烛在风中忽闪,都快烊了。么哥咋也忘不了念小学的时候扶外婆上这山来敬香,一路上僧尼善信摩肩擦背,是正赶上了剃度、受戒,这大雄宝殿上香烟缭绕,钟磬和鸣,经声悠扬,庄严、肃穆。几个年轻和尚低头合十,一众僧座身披袈裟虔诚吟诵,为首的大师是位鸡皮鹤发的长老,他将暗红的香头子戳在小和尚的光头皮上烧得吱吱响,小和尚痛得泪水长淌,待到两行戒疤烧完,滴滴拉拉一大滩…住持正在打瞌睡,外婆上前施礼,刚要跪下,住持连忙扶起,“阿弥陀佛, 施主…”此乃宏一法师。外婆两眼红红,叽哩哇啦说了一通盐城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待到解开红绸子,见到打烂的观音菩萨方才明白。法师指了指蒲团,外婆上完香烛立刻跪下,一把将么哥拉下来跪在旁边,宏一法师数念珠念了几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须菩提 于意云何 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 不也 世尊 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 何以故 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诸相具足 即非具足…”么哥哪里跪得住,东张张,西望望,磨皮擦痒,瞅两旁十八罗汉的模样暗暗发笑,“一群糟老头子,茶馆里头多的是…晓得这老者念的啥子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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