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么哥不愿读这个学校,想转学,却没有任何一所普通中学收他,跑得心烦,正无可奈何,听松松讲起市里歌舞团召学员,有好几个学生合唱团的同学都去考便心动了,想试试。外婆一听怫然大怒,指住么哥骂道:“甚么,唱大戏?这王八戏子吹鼓手,下九流的勾当是人干的?李家的孩子能干这个?”李太太挡住道,“哎呀,外婆,这翻的是哪年的老黄历呀?你还是旧脑筋,世道都变了,现在叫文工团员、文艺工作者,不知多吃香。你急甚么,人家要不要他还是回事呢。”么哥拿不定主意想找个人问问,突然想起傅老师,对,她学音乐的,找她去。趁还有两天才开学,校园里没人,么哥一早赶到十七中。朝阳下,傅老师正拿竹笤帚扫马路,面色苍白,头发蓬松,么哥跑上去,“傅老师,我想去考歌舞团,你觉得行不行?”傅老师半天不答理,扫她的地,终于拄笤帚停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么哥脑后,望得那样远,那样远,像是可以看见未来,看透阴森森的渺冥…突然道,“痾尿都莫朝那头!做棒棒好过。”么哥惊得张口结舌,悚然伫立,目送傅老师瘦弱的身影消失在金黄色的尘埃里,拖一道道鱼鳞般的扫痕远去了。笤帚声声扎进心窝,唰啦啦,唰啦啦…

  素不相识的同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你家老汉以前干啥子的?”“你家是不是成份不好?”“呃,呃…我家老汉以前是国民党市党部的,遭枪毙啰。”“…我家是资本家。”“我妈妈是右派。”本就心里疑惑的同学很快就明白了,来这里读书的全是家头有问题的。“哦,弄我们来劳改。”

  这半工半读的建筑三中在离城十几里地的一座光秃秃的山坡上,此山唤名凤凰山,却不知何时蜕了毛。没有教室,只有一座还没建完的教师宿舍,不能用来上课的。教职员工也多是些犯错误的、有历史问题的、阶级成份不好的,当然少不了刚大学毕业的右派,准右派﹙内控右派﹚啰。师资不齐、没有教室上不成课,全国大跃进正进入高潮,小土群、小洋群遍地都是,校党支部当机立断决定搞炼钢炉炼钢,为大跃进尽一分力。

  “李元愚、赵世桢你们再去挖点白泥巴来,搪炉子不够…”“耐火砖还差二十来块,谁能找到?”巴大中文系刚毕业的准右派,班主任宋风雅老师满身泥污扒在地上砌“炼钢炉”,他边做边铺排,人如其名,温文尔雅,干这粗活咋都不像,真难为他了。没有生铁,同学们每天都去拾些废铁回来,这是念初三时就有的习惯。没有鼓风机,几个女生从小炉匠那里借了个风箱,就是《天工开物》上的那种,我们祖宗发明几千年了,用皮纸将裂缝糊起来将就用。没有燃料,十几个男生天天上山砍树,堆得遍坝子都是…白书记二十七八岁,文化程度低,样子像是挺随和的,事事亲力亲为,本是建筑公司统计员,阶级成份好,工作积极,刚调进教育局来,他当然是总指挥,每天在“炼钢炉”边转悠,各个班造炉子用的材料大部份是他通过关系搞来的。化学教员季兴国是教师中政治上最干净的一个,原是化工技术员由于和原单位领导关系不好才调来教书的,白书记指派他当技术总监。季老师受宠若惊连忙策划,这个大近视眼,每天忙忙地从这个炉子走到那个炉子指手划脚,他哪见过炼钢来,只是每天看报纸依样画葫芦罢了,话说回来,农民弄个土炉子都可以炼,他为甚么不可以炼?何况满肚皮的氧化还原反应、分子结构式也正好派上用场…

  山上红旗飘飘,处处花纸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社会主义!”“战天斗地,为完成一千零七十万顿钢而奋斗!”“以钢为纲,超英赶美!”…点火了,呵,壮观!风箱拉得呼呼响,松枝烧得哔哔剥剥,火苗子焰腾腾地直往天上窜… 闹腾了一夜,那废铁就根本烧不化,终于停了下来,一个个精疲力尽,让松烟熏得火眼金睛,浑身上下满是灰尘,就别提有多泄气了。么哥、大头拉风箱弄得两只手上十个燎浆泡痛得连筷子都抓不稳…天亮了,季老师又翻书又翻报纸,终于找到了依据,“哦,对头、对头,这种钢叫闷钢,对、对,不用烧化的,性质和晶体结构都改变了,一会我拿到工厂去用火花检验法检查…”么哥凑近大头,“喂,赵化学,是不是啊?”大头道,“要得个球,哄鬼。”只听后面一声干咳,宋老师正翻起眼睛望天…季先生从炉子里夹了一块出来往水里一扔,跟就去工厂用砂轮打火花,这火花检验法是最新科学发明,简单易学,百试不爽,啥子钢,啥子铁打个火花就明白。九点,季老师跌跌撞撞赶回来,满头大汗,热气蒙住了他的二饼像两只玉石眼,白书记及全体师生早已等候在山丫口上。“白书记,白书记,中碳钢,中碳钢!”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一片欢呼声在凤凰山上响起,直冲云霄。

  秤了斤两入了数,向市委报了喜,白书记召开紧会议要乘胜前进扩大产量。“各位老师,在全校师生共同努力下,我们学校的钢铁小卫星升空了,首战告捷。但是总共才四十二公斤,距离党的要求太远。”白书记清了清嗓子,“为适应革命形势的需要,为早日完成党和毛主席下达的一千零七十万顿钢这个伟大目标,我们必须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调动人们的一切聪明才智来提高钢产量。今天…”他点了枝烟,喝口水,“今天报上登载,大智县旁通乡的老乡们发明了一种炼钢法,叫炒钢,就是把生铁、废铁放在砂锅里炒,像糖炒板栗那样,真是伟大创举,因地制宜,多快好省。我想起毛泽东同志说的,“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甚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昨天晚上我看过整个炼钢过程,加热情况和炒钢也差不了好多,不如土炉子炼钢也搞,炒钢也搞,目的只有一个,让我校钢产量翻它个十几番,日产五百公斤钢,和其它先进学校校(音告,试一试,比一比。)下。同志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大家有没有信心﹖”“有!”全体教师异口同声。真是的,这一问一答像经佑(带、哄、招呼小孩。)小娃儿,也难怪,谁敢吊歪,谁敢说个不字?经过反右斗争的人民教师乖完啰。

  季兴国老师第一个站起来,“我完全赞成白仲诚同志的意见。我很有信心完成日产五百公斤钢这个光荣任务。说到炒钢,白书记的讲话的确让我深深感到惭愧,读了十几年洋理论,下来还比不上一个普通农民的聪明才智,这都是自己平时学习不够,我一定要痛下决心向工农兵看齐,努力改造思想。我生在穷苦人家,从小到大连顿饱饭都没得吃的,是共产党、毛主席让我们穷人翻了身,我才有饭吃、有书读…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保证,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这颗心交得好,乘机往脸上贴金,声泪俱下,就只差掌嘴了,要活下去嘛,有啥子法。

  像蚂蚁搬家一样,同学们将家里的砂锅端到学校来,再去工厂捡铁屎,颗粒小炒得动。凤凰山上一下子冒出了几十个地灶、神仙灶,这个方法要得,松活得多。唏哩哗啦,浓烟滚滚,比菜市还热闹。哦,钢产量巴巴往上涨,天啰。

  熬了十几天,还有啥子劲,跟来的便是懈怠。大头道,“一天累到黑不晓得为啥子,大跃进关老子们啥子事啊,家头饭都没得吃的,弟弟妹妹饿得惊叫唤,老子不读喽。走,明天蹲码头去,弄点钱回来是正事。”么哥本不想读建筑,看到学校是这个样儿更没了心思,“要得。”一口应承。

  晚上,大头、么哥去松松家想约他一道去扛活。一进门只见满屋子人,全都是斯斯文文的年轻学生,和松松志同道合的文学爱好者,原来是在开诗歌朗诵会。向秋萍扎条独辫子,穿一身镶红花边的白旗袍,还围条白纱巾,大概是她妈妈以前穿的,她站在人堆中间,双手扣在心口前挺胸收腹刚要开口却让两个不速之客搅混了。大头不理三七二十一冲松松便道,“喂,松松,明天蹲码头去。”满屋子文人,真是煞风景,松松还没来得及答腔,向秋萍脸一沉,一句杵过来,“啥子?和你们一起去当二流子?当棒棒?我跟你们说,松松不会去的,他是诗人,明天要去草坝区教育局报到,当乡村教师。”这个平时阴声阴气的女生却厉害,大头、么哥噎得不行,正不知啷个回嘴才顾得住松松的面子,僵住了。这时,穆太太从里屋出来一把揽住二人,“么哥,走,里头坐。”悄声道,“莫怄气,来,帮我卷烟,和伯母摆龙门阵。”里屋只一盏昏灯,栀栀坐在灯下看小说,叫了声“么哥、大头哥。”继续看她的书。么哥、大头无可如何,硬头皮帮手卷烟。外面传来向秋萍软绵绵的北平腔,“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性急…”酸得那股劲,要是普希金在场一定会气疯,栀栀直皱眉头,穆太太一脸不屑拧过头去。待到向秋萍念完,穆太太像是松了口气,轻声对么哥道,“唉,我好歹也是女师毕业的,在北平呆了好几年,啥子没见过。么哥,你去读一首给他们听。我晓得你有本事,就是心不在这上头,也不搞这些名堂,我从后院子过,听见你躲在屋头读古文,朗朗有神。去,听话,快去。”大头正一肚子气,这一听,忙不迭地撺掇,连推带搡,“快点去,让这些文边人见识下。”么哥终于憋不住了,出去对松松耳语了几句,松松连连点头,赶快向同好们介绍么哥,刚才那阵尴尬大概可以消解了。外面突然静下来,“我是剑,我是火焰,黑夜里我照耀你们,战斗开始时我奋勇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么哥充满激情背诵出斐多菲注的诗句。掌声响起,经久不息,“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呃,我就试读一首辛弃疾的“夜行黄沙道中”。”么哥想了想,“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么哥抑扬顿挫,断句新颖,疾徐有致,把辛稼轩笔下恬静的乡村景色一幅一幅送到每个人的心坎。栀栀激动得眼有泪光,穆太太拊掌大笑,“合啰、合啰、正合你啰。”眼睛瞇成一条缝,张开无牙的嘴,一个大洞洞…

  向秋萍的父亲是个小商人,有些积蓄,在小什字闹市区还有几丬铺面,在向秋萍出世不久便染疾身亡。两母女相依为命,靠收铺租维持生计,日子也挺自在。她母亲每天听戏打牌,不理家务,耳濡目染,向秋萍追求的大约也是这一套,她的闺房里挂满了三十年代的月份牌大美人,举手投足维妙维肖。她模样秀美,一头黑发,蛾眉蚕眼,眉心上一颗独麻子,倒也不碍眼,可说起话来装模作样就

  注:斐多菲,匈牙利诗人。

  叫人生受不了,三个小的见了她便离得远远的,松松为这事还一肚子不高兴呢。念初二时她跟松松相爱,爱得那样深,他们的足迹踏遍了巴城的穷街陋巷,这爱情便是少年松松诗歌创作的源泉…从那时候起她便经常去松松家,对穆太太嘘寒问暖,好不贤慧,可日子长了,她的态度、德行便让穆太太看得一清二楚,怎么也不喜欢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当然,穆太太是仕宦人家出身,她的旧脑筋无疑是看不起商人的。

  天麻麻亮,两个愣小子上路了。“去祭天门﹖”么哥问道。“不得行,遇到熟人啷个做,告到学校去就拐啰。去小东湖,那头是货站,好多货仓,要好多人装卸、搬运…”“你去过?有好远?”“我去过,远啰。”实在,大头心里哪有底。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爬了多少辆货车才到小东湖,已是下午六点了。精疲力尽,枵腹难捱,清口水冒出来往肚子里吞,唯有跟下班的人流乘公务火车赶回巴城。一个蹦子没挣到,还算好,弄清了路径,不收钱的车次。

  第二天,他们带上点剩饭一早乘车赶到了小东湖。“呃,你几个过来装车,两块钱,码整齐点。”七八个棒棒蜂拥而上,大头、么哥混在棒棒群里。尺半宽的跳板斜搭在货箱尾部,一个个背起青三、青四烤烟包子顺跳板扛上去,每包一百二十斤。么哥骨瘦如柴,虽说平时能干点重活,到底没这样的强度,扛了十几包便双腿发颤,虚汗长淌,大头也好不了多少,但是非咬牙挺下去不可。装完一车又一车,真是运气,这第一天遇到的活路算是最轻的了,若是遇上棉花、玻璃、橡胶之类的东西一件就三、四百斤上下,还不知咋对付呢,弄个伤筋断骨也未可知。大头见么哥浑身虚汗,便说道,“么哥,你捱是捱得,但是,看你瘦得一把鸡骨头,煸得到好久啊?莫要一天埋起脑壳整收音机,多吃点,多锻炼下…”么哥点点头,于是决心凑钱买哑铃,炼身体。扛到天黑每人分了一块五毛钱,啊,一块五毛钱,比磨子还要大,真不少。大头、么哥浑身污垢,一股子烟草味,背上一大块汗斑,五脏六腑像给掏空了一样,脚步浮浮赶回家。么哥将钱交给母亲,只回说是学校组织外出劳动的工钱。吃罢晚饭么哥周身酸软倒在床上像瘫了一样,这第一天总算熬过去了。

  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会去学校,一会去货仓,直到学校借到教室开课。半工半读嘛,就是半天劳动半天上课,上午去工厂挖泥巴、抬石头,工厂管一餐饭的,下午回来上课,或者倒过来,上午上课。么哥兴意阑珊,依然逃学,要么和大头去当苦力,要么一早背起书包佯作上学,带上小说去公园读,中午便到新华书店坐在地上看无线电书刊,再么便去无线电市场转,看看有啥便宜零件。他发现国产电子管管脚容易脱焊,一般都以为电子管坏了,实际上可以烫开管座来重焊的,于是到处收集坏电子管回来修理,十个总有两三个成功,好快就凑齐了电子管手装五管收音机了。么哥早晚两次炼哑铃,竟出奇地奏效,几个月后壮多了,脸上有了血色,两大块胸肌挺出来,敦敦笃笃一个壮小伙子。一天早上,么哥在堂屋里光脊梁炼哑铃,炼完了,许是有些风寒,竟坐在椅子上睡了,陶春秀走进来见么哥这模样,又四下无人,便在么哥脸上使劲吮了一口,笑嘻嘻地走了。么哥惊醒过来,恶心得没办法,舀了一盆冷水端到后面阳沟边上洗了好半天。

  到底长大了,不论搞啥,不论转到哪儿,心里想的不再老是虫啊,鸟的,对女孩子的幻想越来越频密,一走神,田慧芬的笑容会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唉,她为甚么要读十七中?熟识的同学那样多,啷个敢去找她?再说,啷个开口嘛…哦,新上学路上又有好多漂亮女生,这个是八中的、那个,是十五中的,呃,以前大同巷那个高班女生现在去了哪儿?三元坊南坝子那个小青梅个子高了好多,她那样儿真漂亮,只是年纪太小了…

  混罢,像无头苍蝇一样,他站在歧路上不知走向何方。这个感情丰富、精力旺盛的少年有多少向往、多少追求像涌泉在深渊里激荡。逃学的滋味既放任又内疚又空虚,摆弄收音机那份喜悦躲不过无眠夜里的良心谴责,将来怎么办?他打开父亲的书柜一本一本翻出来慢慢看,左丘明、司马迁的文章陪伴他度过了多少长夜,手头那本王云五小辞典己经揉得龇牙咧嘴没法再翻。入冬了,一个寒冷的深夜,母亲听到动静,推开房门,只见么哥蜷缩在被窝里看书,满脸泪痕,湿了半个枕头,拿起来一看竟是太史公的《史记》,这才知道儿子心里难受,又不便责备,淡淡说了句,“嗯,悲莫痛于伤心…别往心里去。都四点了,睡罢,来日可追嘛。”李太太哪里知道儿子从没认真看过一天功课,做的事、看的书全和教科书无关。也许心智发育有不同的道路,中学教育基础耽误了,以后想补回来可太难了,何况社会哪会认同。命运注定这孩子得不到也不会按教学大纲的培养方式、成长方式去发育,他的家庭教养,日后的处境,庞杂不堪,至甚芜杂不堪的阅读积累使他终归成为异类。

  一天中午,父亲上街看报还没回来,大家等他来了才吃饭。么哥正捉摸王安石写的《读孟尝君传》,见父亲高高兴兴进门,一定是报上有甚么大跃进的卫星上了天,便抬起头来问道,“爸爸,王安石说孟尝君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李先生兴致正好,又见儿子用功,便戴上眼镜捧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吟诵,这种古老的唱读已经不时兴了。“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忒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他洋洋洒洒读下去,“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读到这里,李先生长叹一声,扔下书调头便走,一句也没说。么哥愕然望父亲的举动,一下子明白了,父亲没说,可已经说了,齐国的灭亡又勾起了父亲痛苦的回忆。

  李先生没吃饭便躺下来歇息,只回说不饿。么哥不敢吱声悄悄走了,心里直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