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放榜的日子多么难熬。元慧考完大学,一门心思等待去北京念理工,因为她成绩一贯名列前茅又考得满意,还时不时去开解考得差的同班朋友。么哥一贯满不在乎,虽然顽皮,吊儿郎当,但是门门功课弄个3分刚及格就不费难,考试也过得去,心想升个普高应该没问题,未来的道路当然是经普通高中考大学了。两个孩子升学成了李家头一件大事,李先生几乎每天都在问孩子几时放榜。那时,大跃进正走向高潮,巴城的办学热潮也随之兴起,市郊一下子兴办了几十所学校,钢铁中学啦、建筑中学啦、机械中学啦、煤矿学校、公路学校、工专、医专、农专…数不完。教育兴邦嘛,闹热哟。
一天晚上,周家祠堂后头的工业干部学校放映露天电影《芦笙恋歌》,三元坊许多孩子都翻墙进去白看。第二天下午,么哥、棒子、大头去学校帮高班同学炼钢铁,干完活,回到教室里高坐在课桌上自然说起昨晚的电影,说起青年作曲家雷振邦,影片中美丽的恋情在他们心中引出了多少向往,么哥随口便哼出片子中的插曲来,“燕子双双飞上天,我和阿妹打秋千…”都觉得好听。实在他一夜没睡,睁一双饥渴的眼睛把田慧芬和自己一同化进了森林变成了拉祜族人…拔白旗会上那次无言的劝阻,在这个野性难驯的少年心里激起了千层浪花,万种遐想,他这才留意到田慧芬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虽不算漂亮却秀美,她的模样端庄大方,她的笑容那样迷人,噢,那一口银牙…可是打那以后却没了下文,不知是懵懂,是贪玩,是胆怯,没见面时巴巴地想见,见到面时却像个傻瓜,像个笨贼,张口结舌,还生怕后面的大男生看见了起哄,终于连找个机会和她说句悄悄话的勇气都没有,只好把思念藏在心里,藏在昼夜不舍的幻想中独自受熬煎。马上就要发榜了,谁知道将来还能不能一起念书,么哥焦急万分,心想无论如何要在最后一天跟她说点甚么。
这时,大腊生、秦昭基和几个大同学进来了,也许是觉得要毕业了,就要各散东西,何必搞得这样生分,大腊生主动打招呼,带头凑过来挨三个小的坐下。“摆啥子﹖”大腊生问道,没有人答理。过了好一会,大腊生捉住大头的手道,“来,我给你把脉。”他煞有介事地捏大头的手腕,几个指头轻按在脉上,眯细眼睛屏息静气慢慢揣摩,真是架势十足,随后笑问道,“嗯,昨天晚上跑马的﹖是不是?”“啥子跑马哟?”大头脸胀得通红,吃吃道。实在真有这事,昨晚的电影让他春心妄动,只是怕羞,不敢承认,大头虽然胆小怕事却体格强壮发育正常,比么哥还小几个月呢。看来,大腊生还真有两下子。“跑马就是遗精,这个都不懂?”大腊生边笑边伸手去抓棒子的手。“爬开!”棒子甩开手吼道。大腊生涎脸接说﹐“喂,你们会不会竖阳﹖竖阳就是鸡巴翘起来啰。会不会遗精?晓不晓得女生那个地方会长毛?是啥子原因﹖晓不晓得啥子叫做性?”“不懂,老子看你要悬壶济世啰!”么哥红脸顶一句。那个时代学生是不能谈论女人的,性是禁区。“对,老子将来就是要学医。”大腊生得意地道。秦昭基朝他笑笑,“一定是带下医啰﹙妇科﹚。”大腊生兴奋莫名,“呃,昭基,给他们讲讲性的知识。”“不,不,你来,你来,反正你将来要做下水道专家的。”秦昭基连忙推脱。大腊生一看三个小的羞得脸红红开不得腔,从没这样服贴过,定然是给这新鲜、神秘的话题镇住了,猛一下站起来往黑板走去,“你们平时只晓得憨拂,拗头陧颈,不听老子管教,下来不过是三条土牛罢了,连性是啥子都不懂,我张兴华今天就开蒙馆!”说从地上拾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巨大的女人生殖器,指指点点说出一大串闻所未闻的词儿来,这个、那个、啥。么哥、棒子、大头又好奇、又害臊、又惭愧、又想听,直弄得双颊滚烫、喉咙冒烟、小腹坠胀。“…哦,班上的大崽们除了懂马列主义外还懂这个。”离开教室后,大头终于忍不住了,脸红筋胀地凑近大腊生悄声间道︰“和女生搞那个事是啥子滋味哟?”大腊生得意极了,随嘴道︰“嗯,就象放进魔芋豆腐﹙蒟蒻Amorphophallus rivieri﹚里头去那样。”“啊,魔芋豆腐…”
八月杪,初中放榜了,荀老师将一张张油印通知书发下来,教室里立刻乱得像赶场,我读十七中、我读九中、咦,钢中?啥子?建筑二中?在哪边天?么哥站在位子旁,手上捏张建筑三中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发毛,原先准备跟田慧芬说的话早已忘得一乾二净,田慧芬拿通知书凑上来,“我还读十七中,你呢?”么哥慢慢展开通知书给她看,咕噜道,“建筑三中…” 正不知如何说下去,松松眼红红地走过来,大头脸色发白跟在后面,一手搭在么哥肩头上,“么哥,走,回家。”么哥只迟疑了一下便走了,头也没回。
大头也分在建筑三中,松松没有录取,向秋萍分在建筑二中,她把录取通知书撕了,决心不读,棒子分到十六中。么哥闷闷地回到家里,元慧正急得团团转,已经八月底了,大学还没发榜,要是考上北京大学啷个赶得及报到… 一手接过弟弟的录取通知书,道,“建筑三中?这是啥子学校,听都没听过,最多是个技工学校,看你将来啷个考大学。唉,你呀,一天玩到黑。”么哥本就一肚皮委屈,顶一句,“啷个嘛,我又考得不差,我又没填这个志愿…人家大头还是化学科代表勒,一样分在这个学校…”李先生道,“学建筑也不错嘛。”元慧道,“爸爸,您不知道,这是个技工学校,数理化程度比普通高中浅很多,毕业后就做事,很少有技工学校出来的人再去考大学的。再说,这学校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李先生不悦了,“那有个啥,自修嘛,凡事都得靠自己,你就会认死理…”
八月三十号巴城日报整版登载大学取录名单,元慧榜上无名,哭得像泪人一样。来劝元慧的同学一泼又一泼,叽叽喳喳地说起这个上清华那个上北大还有谁考进复旦,谁还是留苏预备生呢…听得元慧锥心剌骨。最后终于清楚了,遴选学生的标准除了成绩外还有一条更重要的标准便是阶级出身,许多成绩差的同学只要阶级成份不错,孬好都有间大学读。伤心也没有用,一大群名落孙山的同学便天天往教育局跑希望能有个出路。市里也耽心太多出身不好的高中生一下子流入社会,终于找了个解决办法,全部分到医专、工专、农专。元慧分到医专,离城八十里,没有教学楼,没有宿舍,没有教学设施,是跟村里借的一座四合院临时凑合的,谢天谢地,好歹有书读,有个落,比失业当社会青年好得多。
一九五八年秋天,以阶级成份划分的等级制度全面实施了。原来人是有阶级性的,人与人之间是有等级的,革命干部、工人、贫下中农是第一等,以次递降…最坏右派、富农、地主、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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