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升学考试只有二十几天了,各科教师也以大跃进的速度将没上完的课匆匆灌完立刻发下复习提纲每天六节课进行复习,甚至晚自习时间也要占用。那时,巴城为配合大跃进许多单位都开展了拔白旗插红旗运动,十七中各个班级都要搞,特别是毕业班。也就从这年开始,每一个中国人由初中毕业开始便有了政治评语,还必须申报家庭出身、政治面貌、社会关系,政治标准可以影响人的一生。
三甲班的拔白旗插红旗运动开始了,安排在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的课外活动时间进行,打击对象一早就确定是穆松松。荀老师经验丰富,又刚在反右斗争中练过拳脚,驾轻就熟,便先和青年团、班干部研究布署好斗争策略,将涉及的问题排好队,发言的次序规定好再动员其它同学和穆松松划清界限,因为松松在班上人缘最好,若不事先准备说不定会冷场,斗不起来。
荀老师站在讲台上主持下厂劳动总结评比会,斗争就从这里展开了。“我们三甲班下厂劳动,投身到大跃进的热潮中去,得到砖瓦厂和纺织厂的高度赞扬,男同学还获得了“山城小英雄班”的光荣称号,这是我们班的光荣也是十七中的光荣。这次评比会要配合全校展开的拔白旗插红旗运动来进行,大家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嘛。谁个先进当然是红旗,谁个落后自然是白旗,红旗就是大家学习的榜样,白旗就要受批评,当然是用治病救人的态度,和风细雨的方式啰,让落后的转化为先进嘛,这样一来,我们三甲班就能成为全校的红旗班…请同学们涌跃发言。”轻描淡写地将拔白旗运动塞进了劳动评比中去。
大腊生第一个发言先评功摆好,历数他带领的小子们如何在砖瓦厂获得好评,几个班干部、团员如何勤勤恳恳劳动,定下了男生谁是先进分子的基本名单,话题一转,便端出“田鸡事件”来,“大家都在鼓足干劲支持国家建设,可是以穆松松为首的几同学却偷农民的田鸡吃,道德败坏、公开违反劳动纪律…”棒子霍一下站起来,“啥子道德败坏?啥子叫偷?田鸡是野的,哪个都捉得。你嘴巴干净点,莫要乱扣帽子!”么哥站起来道,“张兴华,你莫乱说,莫要乱栽诬,是我喊穆松松去的,他根本不会捉田鸡…”大腊生冷笑道,“哦,你还很义气。”么哥火了,“啷个嘛,我们劳动,搬砖抬瓦搞得腰酸背痛,周身汗水,你在那里打莲花落,安逸完啰,“三甲班有群好少年,革命干劲高齐天…””学大腊生的麻辣京腔,引得满堂哄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这个意思喔﹖”荀老师大怒,指住么哥道,“李元愚你态度嚣张,搞好政治宣传是党的基本工作方法,容不得你胡说八道…”两个不知天高厚的东西,以为就要毕业了,谁也奈何不了谁,哪里肯依教,“啥子叫嚣张?摆事实讲道理嘛,错了哟?”么哥不睬祸事硬顶上去。“砖瓦厂的光荣榜上有穆松松、赵世桢、李元愚和我的名字,难道是偷来的?张兴华你一手遮不到天嘛。”棒子据理力争。“是舍,满身汗水的挨整,甩脚甩手的就光荣…”同学们七嘴八舌,不服的人越来越多,荀老师压不住台,大腊生占不到起手。么哥越发来劲了,又急举手发言,这时他感到有人在拽他的衣服,低头一看是邻座的女生田慧芬,她眼睛直直地盯前方,脸色发白,装得没事人一样,左手却在课桌下紧紧捏住么哥的衣服下襬,示意么哥不要再说了。么哥心里一震,脸红了,也明白再继续顶下去,倒霉的只会是自己和松松。这个带江南口音的小女生虽然瘦骨嶙峋,扁头阔嘴短鼻梁却也生得眉清目秀的,同坐一排快一年了么哥虽不曾欺负过她也不曾跟说过一句话,生怕大男生们起哄。她终年穿条黑布半截子单裤,从不穿袜子,光小腿,大冷天冻得瑟瑟缩缩地蜷在位子上不停地擦鼻涕。秦昭基、龙俞升都不坑声还跟吃吃地笑,会场上窝连天,搞得不欢而散,第一次开会荀老师并不成功。会后松松、棒子、么哥、大头一道回家,走到教学楼门口见到田慧芬独自站在那里像是在等谁,么哥心里一阵狂跳又不敢招呼,回头看,只见田慧芬朝他嫣然一笑,马上收敛。么哥心乱了,一路上不知朝自己的衣服下襬看了多少回。
荀老师脸青面黑,将张兴华、秦昭基一众班、团干部留下来开会,龙俞升除外,切齿道,“哼,今天穆松松一伙得意完啰,但是高兴得太早。张兴华你们几个要注意,不要在偷田鸡问题上纠缠了,这不是大是大非问题,上不到政治台盘,弄不到哪里去的,况且砖瓦厂还表扬过他们,就凭违反劳动纪律这条取消他们的先进提名算了。给我马上拟出先进人物名单,明天就宣布,立马转入拔白旗运动,让这几个坏东西试下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一手指张兴华道︰“你明天一早找个时间召集全体团员开会,重点布置抓穆松松的反动思想言行、资产阶级思想根源,要让同学们恨得起来。哼,还有他公然违反国家不准中学生谈恋爱的规定,把新中国的校园搞得乌烟瘴气…”回头对秦昭基道,“你也一样,赶快召集班干部和表现好的同学开会,听见吗?”
第二天,评比会上,张兴华首先硬抛出个先进个人名单,不用酝酿讨论立刻举手表决,当然没有穆松松一伙的。荀老师站在讲台上,兴奋异常,迅速宣布,跟道,“…现在拔白旗插红旗运动进入第二阶段。我们伟大的祖国,伟大的党希望每一个新中国少年成为有知识有觉悟的劳动者,就需要每个同学自觉地和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
不消说,官大的先讲,张兴华第一个站起来,“我觉得,三甲班大部份同学在思想上都要求进步,但是个别同学,比如穆松松就有严重的思想问题,一直以来就个人名利思想严重,想当大诗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稿费来。他一贯对党不满,初二的时候私下办反动刊物《苦荞粑》,肆意攻击革命干部,把他们说成是一群忘恩负义,抛妻弃子的陈世美…”从表彰先进人物陡然变成了揪反动学生,会场上鸦雀无声,气氛令人窒息。“大家知道,革命干部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为革命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我们今天的幸福,他们是党的宝贵财富,是中国青年永远学习的榜样,能允许穆松松这样诬蔑他们吗?不只如此,下半山乡劳动的时候,他公开宣扬反动对联“好男儿开拓殖民地,大丈夫独霸美人权”…”张兴华高举革命理论大棒,必欲置穆松松于死地。
实在松松元是从不生事的人,胆子也小,被这突如其来的政治攻击吓坏了,只见他屁股在板凳崴来崴去,冷汗顺脸颊往下淌,不知如何是好。没计奈何唯有举手伸辩,却根本轮不到他讲。荀老师经验老到,偏不点他,得让青年团员、班干部先讲,火猛力足才行。轮到团支部副书记杨小华发言,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性情温和,好言相劝道,“我觉得穆松松不应该小小年纪就谈恋爱,这样做国家不鼓励,又耽误学习时间,况且自己的功课又不好…”可这下子,干部们的发言除了在政治上攻击又又转向生活上发难,“穆松松公然违反国家关于中学生不准谈恋爱的规定和向秋萍好,败坏校风…”松松从来受同学尊重,不少发言便将矛头指向他的女朋友,“向秋萍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追求西方生活方式,还想当电影明星…晚自习的时我听见她小声唱解放前的靡靡之音,甚么“香槟酒气满场飞…”又是“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肉麻透头!”“向秋萍好逸恶劳,娇里娇气,十指不沾阳春水,打扫教室的时候从来不肯倒痰孟、抹桌子…”政治攻击让松松胆寒,指摘向秋萍又伤了他的心,待到荀老师终于让他发言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呃,去年《苦荞粑》上是发表过攻击革命干部甩小脚的文章,邢主任批评过我,虽然不是我写的,我有责任,写了检查,校方已不再追究。我对不起学校和老师对我的教育和培养,追悔莫及…至于半山乡那副对联,我再次声明我没有宣扬过…是的,我和向秋萍很要好…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在疯人院、老残院,谁能温暖我呢?她…”松松再也说不下去了,教室里只有他的阵阵抽咽和伊伊呜呜的嗫嚅…
棒子、么哥要为松松辩护是自不待言的,可说来说去都是些旧话,松松没有宣传过半山乡的反动对联啦、甩小脚的文章是干部子弟写的,不关松松事啦…哪救得了松松。荀老师只朝他们冷笑并不理睬,心想,擒贼先擒王嘛,等他们说完,猛一拍桌子,道︰“你两个周家祠堂来的东西,专门糊笼子,搅混水,穷狡辩,休想得逞。穆松松,我问你,你说没得人温暖你,不就是少了个反革命老汉的父爱嘛,这是你灵魂深处的自白,哼,你还在放毒,大家听得清清楚楚,你赖不脱!时至今日你一直怀念你那个被人民镇压的反革命父亲,你不是白旗是甚么?没得啥子好说的,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李元愚、朱兴邦到我办公室来!散会。”
去到办公室,荀老师咬牙切齿,指二人骂道︰“有种喔,给穆松松糊笼子,好!要得,我就实话告诉你们,若果你两个大几岁,以你们言行打十次右派都不嫌多!”两个小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荀老师鄙夷地指住么哥的鼻子,“喂,国民党的时候你老子是干啥子的?”“旧军官。”么哥照直回答。“解放前三年呢﹖”“闲居。”荀老师冷笑道,“给老子,这种家庭出身还敢猖狂,你作死!。记清楚,以后填简历,家庭出身这一栏你必须老老实实填旧军官,否则就以故意隐瞒阶级成份论处,听见没有!你两个回去给我规规矩矩写检查,一回不行,二回,二回不行,三回,直到全班同学满意为止…”
穆松松被定为白旗,批判了好几回,向秋萍自然是改造不好的资产阶级小姐了。班团干部会上,秦昭基极力反对扩大打击面,以年龄小为理由替么哥、棒子辩护。大腊生见松松已经揪出来便不再坚持整两个小的了。么哥、棒子作检查了事。荀老师居然没在他两个的操行评定中下药,写下这个政治污点,多少年后想来也不得其解。也许是他早有成算,因为党内文件中,一条以阶级成份决定学生前途的指令已经下达,不用收拾么哥,单凭阶级出身,也够他受的了,这是后话。于是三甲班拔白旗运动胜利结束,准备升学考试。
龙俞升没参加升学考试就不见了。原先校团总支是决定全校共青团员先批斗这个混进革命组织的地主儿子再开除团籍,然后交公安机关处理的,还要将这出戏摆在学校拔白旗插红旗运动的高潮中来搞。邢主任身兼团总支书记,兴冲冲地将此决定呈交校党支部时本以为会得到嘉许却不料遭到陆校长一顿训斥,“你这是干什么?共青团这样光荣的革命组织能往上抹黑吗?这种丑事张扬出去共青团的脸往哪儿搁?十七中的脸往哪儿搁?高兴的是那些地主崽子!去,赶紧将材料送公安局立刻抓人,对内宣布开除团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公安局接报后不敢待怠慢立即核查,由于龙俞升除了隐瞒阶级成份欺骗党和政府外并无其它犯罪记录,年纪又小,不足十七岁,只有先送回童教院再说。没几天,晚自习后,公安局来人将龙俞升押走了。此事班上只有张兴华知道。
汽车开到郊外,在一处阴森森的高墙外停下来,“噢,是童教院,多么熟悉的地方,我在这里渡过了四年时光…”龙俞升暗忖,“哦,谢天谢地,不是坐牢,不是遣送回大坑口…真是万幸。”他在车子里吓得缩成一团,现在象是放下了心头大石。管教干部大老刘北方人,转业干部,早已等在门口,公安人员将一份公函交给他便算是交接手续了。大老刘二话不说,示意俞升跟他走,去到后院一所单独的房子,俞升一眼便知是禁闭室,他打开门,一把将俞升搡进黑洞洞的房里随手锁上门,道,“老子明天再收拾你!”
这囚室只有一榻稻草地铺,一个马桶,臭得睁不开眼睛。俞升放下书包和一小卷行李象困兽一样在黑暗里走来走去,心乱如麻,不清楚是害怕是庆幸,良久才坐到稻草上歇息,可一摸到书包,十七中的红墙绿瓦,同学们的欢笑,蹲在泥地上争论数学题的情景便嵌在他眼前,这都是刚才的事啊,刚才!阳光灿烂、繁花似锦的前程一下子幻灭了,他掉进了无底深渊、掉进了人间炼狱,不由悲从中来,一头栽倒在在稻草上痛哭到天明。这个品学兼优的少年从此失去了平等受教育的权利,等待他的最好出路自然是管制劳动。自地主阶级被打倒后,数以千万计的地主、富农子女也沦为新中国最下贱、最悲惨、最无人同情、无人敢接近的一类,他们星散在浩渺无垠的乡下苦苦挣扎,逆来顺受,有谁在乎他们受尽了歧视、凌辱,有谁听得见他们的哭泣、哀号?遑论“有教无类”!遇见甚么政治运动,更是风雨飘摇、命悬一线,只有朝天打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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