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李先生给印刷厂解雇了,一家人的生计立刻
没了落,七十岁的老人如何撑持这个家?经过了七年,家里已经找不到可卖的东西了,就连自己不舍得穿的衬衫也都搜出来卖给了收荒货的老汉。李太太糊纸盒子能挣几个钱?何况还是有一天无一天的。实在没办法,李先生找出二儿子在美国的的地址,寄出明信片,希望得到接济。那时,美国是中国的头号敌人,往那里寄信一定会受公安局审查,可得要小心。回信终于盼到了,可信上只有“奈何”、“汗颜”之类的句子,海外的孩子境况并不好。李先生急得团团转,惟有四处张贴告示私人补习会计,还算好,有一两个年轻人上门来补习。
李先生除了患高血压外并无其它疾病,可毕竟年事已高,多年忧患,家境艰难,儿子又远在新疆劳动教养,身体、精神上的变化也日渐明显。他的脚抬不高了,走起路来身体前倾,步子碎,鞋底擦地面拖住走,许是脑子里的微血管开始堵塞了。他一清早便出门,上邮政局门口的报栏看报,十点钟才回来,溽暑寒冬任啥也挡不住。李太太耽心,总劝,“别出去啦,外面又冷又滑,你磕磕绊绊地,好危险…”李先生只当耳旁风,一声不吭,拄拐杖拖哧拖哧地往外走。一九五八年,趁共产党人在政治上彻底打垮了右派,毛泽东便顺理成章地发动工农业建设热潮,去夺取经济战线上的另一个胜利。主席伟大的个人意志一下子让中国人的雄心、热情、沸腾起来了。啊,苏联人放了两颗人造地球卫星啦,一颗比一颗大…咱中国人也不能落后。越冬的小麦萌动啦、拔节啦、扬花啦…到了五月,大地一片金黄,亩产一千斤小麦、两千斤、五千斤、七千斤…中国的粮食高产卫星也升空啦,一颗比一颗重,足让李先生看得个眼花撩乱,激动难捺。回到家里他脸上泛病态的紫红,不停地唠叨,“…河南一亩地能产三千多斤麦子哪,真了不得,打从盘古开天地就没听说过。想起咱老家一亩地最多只收几十斤,加上红薯、地瓜都吃不饱,唉,还是共产党有办法…”外面的捷报,卫星像兴奋剂一样支撑老人家疲惫的身心。李先生从小时候起心中就有个梦,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便是强国梦。一听见国家建设的喜讯便不能自已,并不在乎甚么共产党、国民党的,并不在乎自己是个没进监狱的阶下囚,专门把么哥叫到身边教训一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你老子本是炮兵出身,那么不懂三角、几何、拋物线、轨迹,能打仗吗?”“不行。”“咱为啥挨日本人揍?”“穷、落后…”“嗯,学科学,办洋务那是明白人的共识,并不容易弄。西太后不是叫李鸿章办洋务吗?可那时候朝廷腐败,民怨沸腾,走日本人那种君主立宪维新也是不可能的,满清是外族,所以辛亥革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推翻帝制,建立民国。民国以后孙中山控制不了局面,乱得那个劲,他有个建国计划,挺不错,开港口、修铁路、办工厂,洋洋大观,嘿,坐都坐不稳咋搞?那当然是空炮啰,不过那见识就了不得。咱中国人哪懂科学?哪懂洋建设?自古只有夷同夏未有夏同夷嘛,惯了万邦来朝,哪会理外国人如何?挨人揍了还不明白。到了蒋介石手上也想干,可政局一样乱,没多久日本人又打了进来,就这样也搞了不少建设,修铁路、修公路,统一货币,确立税制…折腾来,折腾去,这都是中国人的劣根性使然,又穷又愚眛又守旧,还狂妄,关起门来称王称霸,欺负老百姓就最拿手…现在天下太平了,共产党搞大跃进正是时候,再有十几二十年咱们就能赶上英国人、美国人喽。你别在外头胡混,把数理化学好,报效国家…听见了吗?”“听见了。”
祸不单行,入夏,元刚在沙河子染上了肺痨,吐血,住进了军垦农场医院,李先生急得几天没法入睡,脸胀得通红,收缩压高到二百几,吓得李太太没了主意,只有掉眼泪的份儿。李先生四下打听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止血药,借钱买雷米封、对氨基水杨酸钠片、维他命K,听中医说三七可以止血,又连忙塞几颗到包裹里寄给儿子,写信千嘱咐万嘱咐叫元刚按时吃药…打这以后,每天给学生上完了课,晚上改完了作业,李先生必定拿出地图来用放大镜对住新疆沙河子那块地方痴痴地看上老半天,像是可以看见他的元刚,胖了,瘦了,黑了,还是肺上的空洞钙化了,硬结了…像是可以看见沙河子劳动教养营的山山水水,绿油油的庄稼…临睡前,总记得拉开抽屉数一数那些省下来的零钱,一分、两分、一毛、两毛,看看够不够凑成三块、五块,预备下次给元刚寄去,别让他受冻、挨饿,希望他的病能早日好了,希望他摘掉右派帽子,早日回家团聚,投入国家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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