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在总结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的历史教训后,共产党刻不容缓地收紧了对知识分子的控制,明确提出了“教育为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那时,初中毕业后“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已是毕业班的热门话题,又红又专的口号喊得震天响。随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到来,初三这一学年下乡、下厂劳动就有过好几回,读书便断断续续,每到期末,老师们拼命赶进度,填鸭子,敷衍了事,学生懂不懂就理不了那样多了。北京下放了几个右派老师到十七中教书,他们有的还是留苏研究生呢。跟,工农老师进驻了校园,他们阶级出身好,思想激进,能够有效地杜绝一切资产阶级思想对青少年的侵蚀,打击反动分子。一位姓荀的工农政治老师来当么哥的班主任。

  傅老师变得像个木头人,每天在校园内洒扫,形容枯槁,目光痴呆,从前那股青春气息已经荡然无存,么哥远远望她真有说不出的难受,她带走了音乐也带走了么哥清晨的梦,么哥再没去过学生合唱团。

  这年冬天,么哥终于装出了单管收音机,依然要用耳机听的。为了买电子管、买零件他不知有几个月没吃早饭,饿肚子去上学。从此他的野心更大了,每天和秦昭基研究如何装三管的、四管的、五管的,半波整流的、全波整流的…谈得心花怒放,可哪来钱弄?过过嘴瘾罢了。每到最热闹的时候,秦昭基总流露出一种耽心,“元愚,强放管﹙集射四极管﹚是公安局管制的,你可要小心。无线电涉及的范围好广,不一定装收音机,搞点别的玩意也挺好的。”

  经过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老百姓的马列主义水平提高了一大截,到了一九五八年共产党理论家更忙不迭地挑选各式各样的新名词,唯物主义的、辩证法的不停地往人们耳朵里灌,浓浓的政治空气笼罩在中国的大地上孕育出举世闻名的大跃进。一个比一个响的豪言壮语、革命口号像催生婆一样鼓动大跃进的第一胎顺利诞生,这就是夏季农业高产卫星。

  六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么哥一早便和元慧去郊外挖了些黄泥回来用水泡软,再去煤店买煤粉挑回家来做煤球,姐弟俩在后院子耙开煤粉洒上水和上黄泥边踩边拌,搓出一个个煤球来,直弄到天黑才做完,人也累极了。星期一上学,挨到下午第二堂课么哥终于困得不行,趴在课桌上睡了。这是堂政治课,班主任荀老师用他的椒盐北京话上课,那时国家开始推行普通话。这位荀老师本是纱厂的学徒,由于出身贫寒,加之五反运动斗自己的老板有功,深受军代表赏识,很快就入党、提干,还送到干部进修班去培养了两年,文化程度虽不高搞阶级斗争却最在行,谈起革命道理来有板有眼,一套又一套。“同学们,中国共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了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个总路线,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我们要在十五年时间内超过约翰牛赶上山姆大叔…”“同学们,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的重要标志就是高速度,一天等于二十年,世上只有共产党人做得到。试比一下,哪个国家可以做到亩产两千斤小麦、三千斤小麦?”荀老师情绪激动,手舞足蹈,不停地在讲台和课室后排来回走动。“大家晓不晓得资本主义的特征是啥子?就是公鸡叫母鸡叫各人找到各人要,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算啥子嘛,哪有我们的社会主义公有制优越?私有制只会搞得穷人越穷,富人越富…”“但是搞社会主义建设松不得气哟,一松气就拐火,就会出现马鞍形。大家晓不晓得一九五七年的建设速度啷个没得一九五六年快呃?就是因为有人右倾保守思想作怪,提出反冒进,生怕不平衡,搞得建设速度放慢啰,所以出现了一个马鞍形。”他一边说一边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弧线,许是用力过猛,手指头重重地磕在课桌上,痛得他直甩手,刚巧是么哥那张桌子,他低头一看,只见么哥睡得正香,口水顺嘴角往下流,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把揪起么哥,“站起来!你说,啥子叫马鞍形!”么哥梦还没醒呢,糊里胡涂地咕噜道:“…马背是拱起的舍…”惹得哄堂大笑,荀老师脸色由红转青,怒吼道︰“我问你为啥子会出现马鞍形!”么哥跟本没听课,哪知是政治术语,便道﹐“呃…马鞍子扒和些…”同学们只差笑破了肚皮,荀老师气得家乡声气都出来了,猛一拍桌子,“想当赶马哥是喎?好,老子成全你﹗昨天我看见马一社招赶马哥,下课我给你开封介绍信。”

  么哥被带到初三班主任办公室让荀老师臭骂了足足一个钟头,他骂得也累了,气也快消了,正巧化学教研组长雷老师来找人打扫实验室,帮右派化学老师杨家勋搞实验,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都要去,便顺嘴道:“我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赵世祯和你去,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听见没有?”么哥嗯了一声便离开了,世祯是班上的化学科代表。

  杨老师湖南人,身材修长,兜腮胡子,口吃,不善辞令,在苏联当了两年研究生,修高分子化学,参加过石油裂化实验,回国后正赶上反右斗争却因公开为右派辩护被株连,划为右派逐出大学下放巴城。凑巧十七中附近发现油母页岩,这只是一种鸡窝矿,夹在岩缝中的一绺绺,雷老师、杨老师都去看过。哪时候中国几乎没有石油全靠苏联老大哥支持。由于报国心切又想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杨老师便向雷老师请求由他来搞个实验,试一试提炼石油。雷老师本是个正直的人,也理解杨老师的心情便有心帮他一把,欣然同意了。再说雷老师还另有任务,陆校长命令他带领全校教职员工,由高中部的同学配合在学校操场边上建土高炉炼生铁。那时,十七中可算得上是巴城各中学大炼钢铁的急先锋了。大头、么哥每天下午就给杨老师当下手,上山挖矿挑回学校来预备提炼石油。这油母页岩咖啡色,软软的,得刨开面上的乱石往里挖,越深越好,因为外面的风化得厉害没有用。杨老师在电炉上摆了块石棉网,架起曲颈甑,再接冷凝器,驳上自来水管,最后是接收器便算是提炼石油的装置了。他将打碎的页岩小心放进曲颈甑里缓缓加热,实验便开始了。啊,科学,科学!真了不起!么哥、大头只读过点无机化学,从未沾过有机化学,更没见过这样的化学实验装置,看杨老师搞实验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实验颇不顺利,不是烧保险丝便是烧断电炉丝,再么就是温度不够烧不出东西来。杨老师急了,四处求人,向大学、工厂借器材、借设备,终于弄了个大电炉再配上个调压变压器,比以前的大多了,带么哥大头哼哧哼哧地抬回来。实验再一次开始,大头先回去了,他得照顾弟弟妹妹,么哥陪杨老师做下去,从下午直烧到深夜,终于看到一条黏黏黑黑的东西顺冷凝器底部往接收器里淌。杨老师赶快拔掉接收器,用手指头接了一滴凑到鼻子上闻,“对头、对头,是石油、是石油喽…”布满胡茬子的脸堂上露出了笑容。么哥站在旁边那份激动就像是自己装的收音机成功了那一刻,他感到骄傲,为杨老师骄傲,不知不觉化学又在这个懵懂少年心中播下了种子,却不知哪天才萌发。天亮了,蒸出了大约一百毫升倒进三角烧瓶里黑红黑红的真好看。雷老师第一个来,拿起烧瓶来边看边闻十分高兴,他说︰“是石油,是石油,实验很成功,但是最要紧的是工业价值。先多篜些出来,送样到巴城大学、化工局做平行测定,确定分子量和基本组成,特别是低分子量烷基,若是平均分子量太大就提不出汽油、柴油来,没有多少用处了,若要经过石油裂化,你搞过的,恐怕会豆腐盘成肉价钱来。”“是、是,我也这样耽心…”杨老师吃吃地答道。一席对话多么求实、坦诚﹐深深地印在么哥脑海里。快七点了,一夜没睡又累又饿,么哥告假回家一趟,刚进门,李先生从窗前那张三抽桌后站起来问道,“炼出来了吗?”他一脸倦容,眼睛由老花镜圈外期待地盯住么哥,李先生大概一夜没睡好。大头昨天晚上已将么哥不能回家的原因告诉了李家。“炼出来了,还没有化验,不知有没有用。”么哥答道。李先生一听,连声道,“好、好、好儿子!”一抹病态的暗红又在脸上泛起。母亲给么哥打了盆洗脸水拽他往里屋去了,“洗完再说罢。”外婆连忙走进厨房,往砂锅里倒了一大块锅粑,要烫碗饭给他吃,暖暖肚子。

  八点,依惯例雷老师到陆校长办公室汇报土高炉工作进度,邢主任也在场,谈话中提到杨老师已蒸馏出石油来了,要等到化验结果出来才知道实用价值。陆校长一听非同小可,“甚么?炼出石油来了?走,我去看看。”去到实验室她捧三角烧瓶两眼放光,“雷老师,你可不可以肯定是石油?”陆校心急地问道。“…呃,应该说是的。”雷老师不无分寸感地答道。陆校长不耐烦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这样说话的。”“是的,不过要等化验结果…”雷老师依然坚持。邢主任一踩几头翘,立刻明白陆校长的意思,一句叉过来︰“你怎么这样右倾保守!”雷老师慌了,惟惟道,“是石油、是石油…”可怜,知识分子的求实精神一下子给政治帽子压了个粉碎,后来的化验结果显示这蒸出来的糊状物只是沥青一类的东西,并无多少工业价值。唉,既迫于政治压力,又要迎合上级好大喜功,待到九、十月份雷老师炼的任啥猫屎钢铁都有胆子昧良心往上报。陆校长脸上绽放出一堆笑容像六月的鲜花,“天大的喜讯,还不赶快去写喜报送到市委去!”“我来写、我来写。”邢主任抢说,搞这个他最拿手。去到教导主任办公室,邢主任摊开大红纸,只见他悬腕垂笔凝神端视,气运丹田恣肆疾书:“亲爱的中国共产党巴城市委…十七中全体师生在校党支部书记陆佩雯同志的领导下…”正是酣畅淋漓处,突然一声“重写!”一直在后面看的陆校长厉声喝道,“不能写个人,只能写党支部,一切功劳归于党。”到底比邢主任高明得多,这马屁差点拍出马粪来了。

  十点半,陆校长率领数百名师生列队去市委报喜,一路敲锣打鼓,一路高呼“中国共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当然没有杨老师的。陆校长双手棒石油瓶子,这宝瓶用红绸子包了,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第二天,巴城日报以红字通栏大标题祝贺十七中为巴城炼出了第一瓶石油。

  这以后,么哥父亲逢人便道:“我儿子帮他老师炼出石油来了?,可不简单…”么哥在旁边挡也挡不住,心想,…爸爸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