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圆了,缺了,潮水涨了,落了,生命的诱惑在么哥心中潜滋暗长,掀起一个个波澜,引发一阵阵躁动,不知会带他走向何方。表面上,他文静多了,再不去野地里留连,再不去足球场上逞强让高班的同学踢得个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家,现在捧起外国小说来一坐便是老半天,如饥似渴地去探求书中的世界,只有那双疲乏晕眩的眼睛能多少透出他的迷惘。
一个下午,么哥去无线电市场用矿石换了个旋扭回来,经过三元坊南坝子,只见那里哄了一大堆人,原来是小青梅在渣渣坡上捡了个烂铁家伙,有铜丝露出来,不知是啥,有人说是机器零件,有人说是电线盒子,还有人说是炸弹,要送到派出所去…这小青梅本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孩,就住在大腊生院子里,由于家境瘠贫,从小就在垃圾堆上拾煤核、捡破烂,浑身污秽又喜欢打架,在三元坊是出了名的邋遢天使,么哥从前上南街藏猫、打弹子、打米酥她就经常围在身边转…么哥上前一看,认得这东西,秦昭基就有这玩意,于是肯定地说:“不是炸弹,是收音机上的输出变压器,不能用了。”人们才纷纷散去。几个野孩子便围住小青梅嚷要分,因为那铜线可以卖钱的,“…隔山打鸟见者有份。”小青梅哪里肯依,“你捡得的东西啷个不分给我呃?”于是拉扯起来。么哥正往坡上走,只听见后面一阵追打声,小青梅和几男孩子扭成一团,原来拾荒的几个孩子见小青梅不肯分,抢了就跑。么哥回过身来,一把揪住为首的大男孩,喝道,“还她!”一手夺过变压器交给小青梅,牵她下坡去。送到家门口,小青梅眼泪汪汪地望么哥,一句话也没说。打这以后,么哥才留意到这个慢慢发育起来的小女孩靠在街门口用那道忽闪忽闪的眼光望过来…
么哥眼里的世界全变了,象所有的少年郎那样,他知道上学放学路上会碰上哪几个漂亮女孩,哦,大同巷那个十九中的高班女生,菜市口那个大眼睛姑娘,福田巷的、大通街的…都是这种忽闪忽闪的眼光,噢,大概他自己就是这种眼光吧,虽没说过话,彼此都明白,可谁都没有勇气,她们的的身影时时化进么哥的豆芽梦里,慰藉他饥渴的心,现在又钻出个点点大的小青梅来…
仲夏的一个晚上﹐么哥坐在窗前看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那还是本解放前翻译,用马粪纸印的书,看看,书中那个美丽的女主人公“夏绿蒂”注一下子幻化成了他的音乐老师傅贻芬,他自然而然地代入了男主角。也奇怪,往后读的那些书,那个“苔丝”注,那个“塔吉娅娜”注…唉,统统都有傅老师的影子。么哥彷徨了,一次又一次地企图驱赶这邪念,却总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也就在这当口,秦昭基的矿石收音机线路图触动了他的好奇心,像泄洪阀一样多少纾解了么哥的困惑和不安,将他引进了无线电世界。
青春的活力激发了周家祠堂这群天真少年进取的志向和雄心,他们除了爱看小说外,个人兴趣就大不相同了。袁二哥矢志当画家;松松已在《巴山文学》上发表了短诗“牛背上的八哥”引起了一阵轰动;棒子不提当大元帅的事了,他爱上了数学,想做中国的高斯注,每天埋头做习题;大头爱上了化学,时时惊叹门捷列夫注超凡的推理能力,他四下收集瓶瓶罐罐、化学药品,想弄个自己的化学实验室。
注:夏绿蒂,哥德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女主角。苔丝,哈代小说《苔丝》女主角。塔吉亚娜,普希金小说《欧根.奥?金》女主角。高斯,德国数学家。门捷列夫,俄国化学家。
暑假漫长,么哥不用去学校练歌,又没有人带他去听音乐
会,只好在清早溜到野地里偷偷练嗓子,既怕伙伴们取笑又怕扰了别人的清梦,回来便鬼迷心窍地摆弄他的矿石收音机还打算凑零件偷偷装电子管收音机呢。这个闲不住的孩子,一下子就定了性,像根钉子一样钉在板凳上,任谁也喊不动。到了下午累了,照例去袁二哥家坐一会,胡画两笔。这几天,袁二哥迷上了修拉注,天天对镜子歪脑袋用修拉的点彩技法画自画像,斑斑点点还真像那回事呢,袁二哥说,“这种色彩分割法很有科学拫据的,完全符合光学原理,你瞇起眼睛看,色彩活啰,人也活啰,景也活啰,安逸得很。”周家祠堂的弟兄伙们常去么哥那里听稀奇,最爱听的要数肥狗了,经常借拉屎拉尿从阴森、破烂的“后花园”溜进么哥家,戴上耳机听上好一阵,还学播音员预报天气的腔调︰“巴山地区,冒号,白天晴间多云,逗号,晚间阴有小雨…另起一行…”格格地笑个不停。
临到暑假结束,么哥才忙不迭拿出假期作业赶了两天,胡乱画完算是收拾心情念初三了。开学推迟了几天,九月五日清早,院子里的几个孩子一起上学,大家有说有笑,只有大头不言语,像是满肚子心事。刚进校门便看到傅老师一身工人打扮拿竹笤帚在扫地,都以为她在义务劳动,么哥兴冲冲地走上去叫了声傅老师,傅老师停下来木然望么哥,只见她的嘴唇在痛苦地翕动,不答理,终于低下头继续往前扫,么哥狼狈不堪地站不知傅老师为何会这样。
教学楼里里外外都见到残留的大字报,支离破碎随风
注:修拉,法国画家。
摆动,不少同学围观看议论纷纷。大腊生远远跑过来道︰“松松,邢主任找你,叫你九点钟去四楼会议室开会。喂,晓不晓得,吴老师是现行反革命,反苏、反党,法院判她五年徒刑勒。傅老师是右派,留在学校当工友,还有高中部的一个姓梁的数学老师也是右派,也,就是那个穿西装的?,代过我们一堂几何课的那个?,也,就是他说的“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道理狗都懂。”遭送到农场劳动教养…以前那个刘校长遭开除党藉,降级留用,调到巫县供销社管仓库,也是为吴老师的事…” 大腊生是团支部书记,当然最先知道。
没有开学典礼,没有班主任,由一位科任老师收走假期作业便让同学们回家,说是明天开始上课。同学们围成一堆堆听班干部们谈论这场惊人的变故,消息满天飞。么哥、棒子、大头见松松被叫去开会已心知不妙,一直等不走。吴老师、傅老师的遭遇让他们回不过神来,棒子道︰“昨天是我们的老师,今天是反革命、右派,我就不信。现在火又落到松松的脚背上啰,到底想啷个做?”么哥凝神望远处,像是自言自语:“枉道…”一直坑头不开腔的大头断断续续地说︰“我恐怕读不成书了…那龟儿些心黑得很…我妈妈遭打成右派了,降职降薪要送到教师农场劳动教养…”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么哥、棒子连忙劝,却问不出甚么名堂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许他妈妈和校长处不好吧,还是因为她是反革命家属?
么哥心里难受,多少事都搅到开学的头一天了,真不敢相信,许多话又说不出口来。他思量,“…吴老师是我最敬畏的老师,是师道尊严的化身,教学生求知识、辨善恶、行正道,正是因为吴老师我才多少有了读书的兴趣…唉,父亲借给她用的两幅地图许是害了她吧。傅老师不同,她是好老师,音乐知识广博,对我又宽容又爱护,一心想把我带进音乐的世界里去…她那样美,她的声音、模样,特别是那股逼人的青春气息,真是要命,总是让我梦魂牵绕…也许音乐是另一种思维方式吧,本身就引人幻想?不…是罪过。”么哥又陷进了自我谴责和罪恶感里去了。当然,一夜之间两个最好的老师同遭横祸又怎不叫他迷惑、痛苦。啊,少年十四、十五时,大千世界,勃发生机,万种钟情…不论多么幼稚、笨拙、朦胧,都一样自然、一样美丽,何必自责太甚。
松松终于出来了。三个弟兄赶快走过去,松松声音颤抖却要充雄,张口道:“狗肏的,穷凶极恶,说老子办的《苦荞粑》的是反动刊物,要我写检查。那篇《甩小脚》的文章又不是我写的,是干部子弟写的啰嘛,硬要栽在我脑壳上,说我侮辱革命干部,还拎我老子出来指住我骂,说是坏蛋孵出坏东西…哼,如果那篇文章改写成《讨小老婆万岁》一定是香花啰,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的高度结合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跟说,“幸亏我是初中生,那龟儿才放我一马。高中部那几个办《知更鸟》的就惨啰,还留在会议室里骂,说是城头几个有名的右派在后头支持,还在《知更鸟》上面发表过反动文章,不晓得要啷个整法。有几个当场就吓得淌猫尿…我管不了这样多,苦日子过惯了的,回去写个检查交给他,随他啷个弄。”三个小的听了打心眼里佩服。
回到周家祠堂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刚跨进后院子,一股尿臊气扑面而来,是赵家晒棉絮,不知哪个孩子又尿床了,那棉絮已烂得不行,湿漉漉的一堆棉疙瘩。赵太太赤脚站在院子里用开水烫她家拆下来的床板子、床架子,那些窟窿眼里藏好多臭虫,她得赶在去农场劳动改造之前尽量为孩子们多做些,大头见了,连忙过去帮他妈妈的手。么哥跨进房门便听见李先生和母亲在说元刚两个月多没有写信回家了,很耽心。李太太道,“不会有事的,新疆地方远,好长时间才收得到信,你寄的是平信吧?再说元刚大了,也挺懂事的,许是忙甚么吧。”么哥有话要急告诉父亲,插嘴道:“爸爸,吴老师给抓起来了,说是现行反革命,判了五年徒刑。就写了一篇俄国人抢了中国多少土地的文章。她向你借地图就是用来做参考的,另一个替她说话的老师给打成了右派。”李先生一楞,“啊?甚么?多好的老师,就这样把人毁啦。唉,疆土上的故事多得很,也得看看国力、形势,怎么单捡和苏联有关的?”么哥母亲叹道︰“吴老师?不会吧,哪能是反革命啊…唉,是命哪,作孽啊。”说完便摇摇头往里屋去了。李先生回过头来朝她看一眼,“甚么命不命的!”李先生从不怨命,家里除了么哥他外婆谈鬼神、八字、命运外任谁都不能当他面往这上头扯。在么哥的记忆中,他父亲甚至连做梦之类的事也不说的。
李先生情绪激动,对么哥道:“征实、敢谏是咱中国数千年史官文化的精髓,打三皇五帝的时候起,就有尧置敢谏鼓,舜立诽谤木之说,为的就是容诤纳谏,广开言路。看看《诗经》里有多少讽谕?太史公给武帝阉了,书里照样用不少微词来讽刺皇帝。为了劝谏帝王不知死过多少史官、名臣,可这种正直的风气就从没断过。堵人的嘴,眼睛还能说话嘛,何况人心哪。阻塞言路就象堵江河一样,行吗?回头我把那篇《召公谏厉王》翻出来,你读读。”正说,邮差在院子里吆喝,“李启轩先生收信。”么哥飞一样跑出去把信拿回来交给父亲,欢喜地说道,“是元刚的信。”李先生连忙拆开,戴上眼镜斜对窗户看,突然一下子颓坐在椅子上嘴唇发抖,脸色泛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声叹息。么哥拾起信一看,“父亲大人:儿已被划为右派分子,送往军垦农场劳动教养…”
焦急、忧伤攫住了李家。李太太忙不迭地给李先生做冷敷,又捣了一碗芹菜汁硬让李先生喝下去,生怕他脑溢血。此事不能张扬出去,关乎脸面,一家人都不吭气,再说,让居民委员会知道了日子就更难受。元慧放学回来知道后一个人躲到紫荆树下偷偷掉眼泪。乱了好一阵,么哥低头坐在凳子上犯傻,元刚、松松、吴老师、傅老师、赵太太,这个是反革命,那个是右派,像走马灯一样转得他头昏…咦,是谁踩得楼梯咚咚响?是元刚的大头皮鞋?怎么会是在那间半山半水的茅屋里?啊,他正对镜子龇牙咧嘴地挤他的青春痘…傅老师嘴角上那颗大黑痣、吴老师头上的十几根小发夹、母亲慌乱的眼神、父亲回肠荡气的叹息搅成了一团…盹儿正往下打,外婆过来板脸,一手指向天,道︰“愣在那儿干嘛,人又不是一个节子过到老的,我见过许多、许多!日子还得往下过啊,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么哥惊醒过来,抓了几个水牌子,操起扁担、水桶便往三元坊南街口去。
到了自来水站,只见赵太太把五个孩子的一大堆脏衣服、床单、被里子一起抱到水站边上来洗,大头在一旁帮拎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注么哥心里打个突,上前叫了声“伯母”便哽住了,低下头只顾接水,挑起来就走。大头撵上来道︰“么哥,我妈妈去农场要带个脸盆去,我家只有一个,还有个是漏的,想请你补下…”么哥点点头。正是心绪烦乱无处发泄,么哥一口气挑了三四担也不觉得
注:摘自《诗?小雅》《蓼莪》。
累,百十斤重一担水来回便是二里地,还得爬大坡、上台阶、跨门坎,也够瞧的了。这一路上,大头母亲平时逗他几个孩子唱的《猜调》、《耍山调》老往他心里窜,“小乖乖来小乖乖,我们说你们猜,甚么长,长上天,甚么长长海中间,哪样长长街前卖啰,哪样长长妹跟前啰,唻…”那云南腔怪怪的,却让么哥心里一阵阵发紧。
晚上,么哥、大头站在厨房灶台边上烧烙铁就昏黄的洋﹙煤﹚油灯补脸盆,那搪瓷盆底子上足有七八个洞。么哥初学小炉匠,鸡手鸭脚地瞎折腾,又锉又刮,用松香助焊,费了牛劲才镀上锡终于焊好了,却弄得一脸的炉灰、锅烟。外婆凑过来瞧,脱口道,“要是有盐镪水就好弄了。”么哥一惊,笑了起来,“哟,外老太太还懂盐镪水啦。”他真没想到外婆这个清朝遗民连洋人传来的化学品都知道,别看她一天吃斋念佛的。外婆看他一眼,“银匠铺、小炉匠的把戏有甚么希罕,硝镪水我都见过…”这时,肥狗推开厨房门,只见他眼皮子里包两汪泪水,嘴唇一下一下往里瘪,“么哥,我妈妈要走了…”说““哇!”一声哭了出来,两串泪珠夺眶而下。么哥连忙哄,“莫哭,莫哭…”便没词了,说甚么好呢?他自己也快忍不住了。原来廷柱的母亲曾老师也被打成右派,要送往教师农场劳动教养,因为是反革命家属,她平时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可还是躲不过这一劫。周家祠堂几个天真少年像风中颤栗的野草,他们将怎样长大成人?
更深了,外婆趁大家都睡了便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数念珠念了一夜“南无阿弥陀佛”,祈求观音大士保佑元刚。半夜,么哥起来小便,迷迷糊糊见到这光景便说:“外婆,明天再念罢,求的人太多,菩萨顾不过来。”外婆放下佛珠回过头来,“跟你老子学的吧?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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