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下乡回来没几天便开学,该是读初二下了。一个星期天下午么哥去学校找傅老师准备跟她一起去听唱片,去得早了一点,别的孩子还没到,傅老师叫么哥先上她的宿舍坐一会。这房间虽小却布置得朴素、整洁,一张木板单人床,被子床单都用的腊染土布,一张三抽桌、一把椅子,还有几个实心凳子也铺的土布。么哥心想,哦,傅老师的香闺…还有点不好意思呢,局促地坐到凳子上。一会,傅老师道:“闲起没得事,找本书看下。”说就掀起一个凳子上的土布,打开盖板,原来这些凳子都是板条箱改的,里面全是书。傅老师抽出了一本,“我才买的书,是法国人罗曼.罗兰写的,好得很,不晓得你看不看得懂。”么哥一看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心想,正是姐姐元慧天天嚷要找的书。至于看不看得懂嘛,哼,小看我,章回小说都读过好几套了,外国小说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母亲》、《青年近卫军》早都读过,便大胆子说,“我试试看…”那天黄昏听完音乐会回到家里,刚进门元慧一把就把书抢走了,“我先看,你能看懂吗?我看完还可以解释给你听…”么哥摇摇头笑笑,“等不到稀饭结皮是啊?人家专门为你借来的,都不谢一声…”傅老师的宝藏开了个缺口便再也止不住了,一本书刚传观完,以元慧为首的几个大的就撺掇么哥去借,今天“契诃夫”注的,过了十天半月便是“莫泊桑”注的,搞个不亦乐乎。许多外国名著平时在学校图书馆是很难借到的,高中部的同学总是边还边借让书留在熟人的圈子里,哪轮得到初中生。

  这个雨水充足的春天,到了暮春时节雨就更频繁了。

  注:契诃夫,俄国文学家。莫泊桑,法国文学家。

  又是合唱团的练习日,傅老师指挥排练朝鲜歌曲《哩、哩、哩》正唱,“春天来了哩哩哩,多么美丽哩哩哩,祖国的天空飞小鸟,唱吧唱吧,飞吧飞吧…”突然乌云四合,一场骤雨瓢泼一般浇下来,窗外成了白蒙蒙的世界,待到排练完,一下子又云破天开阳光灿烂。等到同学们离去后傅老师站在窗前问起么哥,“那样大部头的书啃得动不﹖”她指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得好辛苦,只是可以看得完吧。”么哥笑了笑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不会告诉她周家祠堂有一伙书迷,也不会告诉她自己读过多少剑仙侠客小说,部头比这大得多呢。“是的,长大点,历练些了看法又会不同,我以后还不晓得要读多少遍呢。”她赞同道,““罗曼.罗兰”写过好多书,好多名人传记,其中就有《贝多芬传》,他有极深的音乐修养、美术修养…”她推开窗户,塔楼上和风阵阵,沁人心脾,无意中她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住了,突然指附近的民居问么哥,“元愚,你过来,下面那片屋顶好不好看?”么哥探头望下去,是附近的几条穷街陋巷,乌漆漆一大片破屋顶,平时只觉得七高八低犬牙交错毫不起眼,甚至丑陋,全不是那种让人惊叹,让人目眩神迷的景致,可现在不同了,平淡中却错落有致,檐口滴水晶莹透亮,一绺绺小青瓦在夕阳的光影下斑斑起舞充满了动感。么哥心里一震,“傅老师分明是研究过绘画的,研究过色彩学的…”于是便试说,“好看,小青瓦像是给出了节奏…”傅老师笑了,“要得,你这个小家伙。打个比譬,如果我是这片老木笃笃的破屋顶,看到外头的景色会咋个?你看那团紫色是山茶,那几点鲜红是杜鹃,远处那片白得发蓝的是玉兰,香樟树绿得好深沉,泡桐树绿得好娇嫩,啧、啧,恨不得上去咬它一口才舒服…唉,莺啼燕语,满眼春色,啷个忍得住嘛,所以这破屋顶也按捺不住要跟春天唱和,人与自然多么和谐…如画、如诗,但是音乐家就能够听得见她们的呼唤、倾诉,宛如八音和鸣…是天籁。人们总是以极自我的方式感受世间万物的,就看你是甚么样的人了…呃,元愚,你的音色很美,将来或许能做个出色的男中音,你的直觉特别敏锐,无疑可以从事音乐创作的…”她依旧注视窗外,回过头来无限感慨地往下讲,大概是人们说的情绪上来了吧,“…音乐理论极重要,是入门的钥匙和工具,一定要学得扎实,当然,和声、对位不能代替天赋,更要紧的是内心美,才会有灵性。情感教育是没有边际的,不只是音乐欣赏、揣摩、潜移默化,也不只琴、棋、书、画之类陶冶心性,你所学的自然学科、社会学科才是基础。事实上,那些逻辑推理,那些数据分析、统计,那些算术表达式才真正决定人们的思维层次和广度,让人们对生活,对世界的感受理解,更细致、更深刻,千万不要以为音乐是一种绝对独立的思维形态,现在是二十世纪了,没有这个基础就很难从你身处的世界里摄取养分,感受形形色色的美,让那些原始的冲动、下意识的共鸣、沸腾的热情和冷冰的思考在你心中升华…如果做不到,就只能是些小品,再么便是些似曾相识的演绎、或者杂烩,音乐也不会有长足进步的。”么哥惊讶地听傅老师的话,到他真明白,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到那时才想起,难怪傅老师要读那么多书,在她的破书箱里竟有不少数学、物理、绘画、金石和看来与音乐毫不相干的书刊。是啊,情感教育是没有边际的。

  傅老师是他的良师、偶像、朋友。

  校庆晚会上,傅老师站在台前一身黑纱晚妆,她先唱《安东尼达浪漫曲》,飘逸宛转充满了忧伤。跟一首《黄河怨》如泣如诉悲愤难平,紧紧扣住了同学们的心,让大家一下子回到日本鬼子蹂躏中国人民的悲惨岁月里去,待到唱完,都只想要为她报仇,竟忘了鼓掌,良久才回过神来。没多久,她突然换了一身红底花布棉袄,扎条独辫子和一位男教师用东北小调表演翻身农民的喜悦。内容是老汉收到了参军的儿子寄回来的立功奖状却没告诉女儿,让她猜。傅老师便饰演这农家闺女,唱得一口东北腔足可以乱真,这女孩子天真活泼,特别是撒娇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农家么闺女的品性,“老爹爹身哪啊穿哪啊,一身的新棉袄哇呃嗨呃嗨呀…女儿我无能耐呀,猜也是猜不呀,罢了啊罢了啊…”台下掌声雷勋。么哥一阵心血涌上来,他好想变成那个男教师,和她一齐唱…

  不知不觉,傅老师的声音、笑靥、模样、举手投足还有嘴角上那颗大黑痣总是出现在么哥的冥想中挥之不去,春潮汩汩在他胸中荡漾,令他迷、惶惑、羞怯…么哥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