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土地改革后农民分得的土地经过互助组,到土地入股,统一经营的初级合作社,再到土地、生产数据集体化的高级合作社,终于被共产党一步一步收了回去,同时对粮食、棉花、食油实行统购统销,国家专卖。一九五六年合作化运动进入高潮,全国农村普遍成立了高级农业合作社,中国农村进入了社会主义。

  “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发布了,以“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归类,纲目分明,计划周详。雄心勃勃的共产党人要用自奋的智慧和打垮蒋介石的成功经验彻底改变落后的中国农村面貌,使中国人丰衣足食,赶上世界先进水平。

  一九五七年初春,根据“纲要”,巴城开展支持农村运动,中学停课。么哥班上分配到半山乡石溪寨。这班同学情绪高昂,像旅游一样开心,背行李步行几十里路,直到天黑才走到。石溪寨已经成立高级社,生产队长在石溪前寨腾出几间屋安顿一班人。学生的任务是运肥料、除四害﹙苍蝇、蚊子、老鼠、麻雀﹚。

  同学们每天捡马屎、拾牛粪、挑粪水往地里送,争先恐后,弄污了衣衫,压肿了双肩。在粪坑旁、在沟渠边,孩子们用棍儿挑出苍蝇的蛹,点好数目交给班长,比比谁捉得最多。 晚上,班主任、团支部书记、班长开会决定谁该得表扬,谁该受批评。

  一天下午,往地里送?肥,大伙围在猪圈边将猪屎沤出来的肥料铲进箩筐里让农民用高挑挑上坡。么哥心想在家里百把多斤重的东西都能挑却没试过高挑这玩意儿,便拉生产队小队长周老八说,“周队长,我试下。”周老八看他一眼道:“不得行,你上不到肩,稳不起…”么哥不依,周老八惟有举起高挑往么哥肩头上放,说时迟那时快,高挑往里一歪,箩筐便翻了个底朝天,一挑粪全倒在地上,扁担重重地磕到么哥的右边腮帮子上,打得么哥两眼冒金星,鲜血顺嘴角往下淌,引得大伙一阵哄笑。原来这高挑多用在山地上,为的是避免荆棘、灌木牵挂,用一种两头尖翘的扁担撗插进箩筐里高高地担在肩头上,要讲点平衡技术的。么哥非常难堪,又死撑面子,捂嘴结结巴巴道︰“我右肩不行,左肩行些…再试下。”松松、大头指么哥骂道︰“你充啥子狠?冲得很!”“搧落几瓣牙齿你就安逸啰。”这时同学们已将厩肥装好,么哥又央周老八替他上肩…周队长扶么哥走,嘴里喊道﹐“稳起,稳起…”么哥踉踉跄跄走了十几步便连人带粪一跟头栽倒在路边上,左边腮帮子又挨了一耳巴。这愣小子翻骨碌爬起来吼道,“再来!”像跟高挑有仇似的,也许这两耳巴把他掮横了?同学们拦也拦不住,周老八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举了高挑…三天以后,么哥担起高挑爬坡上坎还悠悠地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

  逢墟的日子,农民不出工,都忙赶场,做买卖,通有无。这天,班上决定松松、棒子、大头、么哥,还有团支部生活委员龙俞升组成一支捉田鼠战斗队去捉田鼠。

  他们走到柳叶河边,回头一望,原来这石溪寨依山傍水,林木蓊郁,半山由河边拔地而起,真如刀劈斧锯似的给削去了半边,相传是神女砍走了一半化作了巫山,这半山也将石溪寨断成了前后两截。阳光和煦,乍暖还寒,柳丝儿吐出了新芽,白鹭静静地滑翔,河水清澈见底,水车儿咿呀作响,渔夫站在狭长的小划子上舞动竹竽驱赶水鸦儿捉鱼。歇冬的稻田立立整整,只留下一行行的稻茬子,一堆堆干草垛等待来年。陡坡上,油菜开花了,新翻的坡地一绺绺土红,红得那样深润,上面一层嫩绿一片嫩黄,一层翠绿一片橘黄,娇艳、奔放,像一幅幅织锦挂在天上斗琳琅…溪山回转处,雾霭缭绕,松柏参天,掩隐十几户农家,一色的石板屋,炊烟袅袅,鸡啼狗吠,清平世界,好一个桃花源!

  这一群小子像叽喳的小鸟、像脱缰的野马,由松松带领在田地里奔跑、嘻戏。他们手持短棍,围一个稻草垛子慢慢将一扎扎稻草搬开,五双眼睛睁得贼亮,一见田鼠窜出来就齐声喊打,乱掍猛搥,跑脱了便在稻田里狂追。回过头来再慢慢掏田鼠的窝,有时一掏便逮四五只。理齐稻草垛子再去掏下一个,一会便消灭了二十几只田鼠,用绳拴成一大串,看来应该当上除四害英雄了。大头世祯骄傲地拎打头里走。

  来到河边,望清澈、诱人的河水,棒子兴邦挑衅地问道︰“敢不下去?”初春天气依然寒冷,大家都穿棉衣。大头逞强道:“你敢我就敢,呃?”“我下了你不下咋个说?”棒子逼进道。“是龟儿子。”大头随口便答,身子却往后退。你一句我一句,俞升转过头看松松询问地说:“要下大家下,啊?”松松胆子壮了,“走,大家下。”么哥不答腔,他怕冷,怏怏地跟大家一道脱去衣服。五个浑小子光屁股,噗咚、噗咚跳进冰冷的水里,叽哩哇啦乱叫,游了一会便爬上岸来,只有棒子游到了对岸。一个个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浑身鸡皮疙瘩,牙齿磕得嗒嗒响,哆哆嗦嗦穿回衣服,嘴里哼哼唧唧:“好、好、好冷啊。”

  黄昏了,往回赶,他们又说又笑,放声歌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动我们…”“祖国啊,我们远航归来了。祖国,我们的亲娘…”“缅桂花开十里香…”“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这铃儿般的童声响彻了山谷,回荡在春日清冷的天空中。

  山路一转,蓦地见到一间茅屋孤伶伶地立在石崖上,远离村寨,竹树环合、藤牵蔓引。松松惊讶地叫起来:“喔哟!半山半水半户人家,太好喽。”信步拾级而上,大伙也跟他。推开柴门,只是一间茅草平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屋门紧锁,主人不在家。一副陈旧的对联贴在门框上,《好男儿开拓殖民地,大丈夫独霸美人权》,松松边读边笑道:“看来主人家是从前读过新学的。如果我将来有这样一间茅草房,一边放牛,一边写诗,过起半人半仙的日子几多好。”松松小小年纪已经在少年报上发表了两首诗了,还找了几位爱好文学的朋友在学校里搞了个墙报刊物《苦荞粑》,自己任主编,两星期出一版,贴在走廊上。那些诗歌、童谣、散文、寓言、小说、绘画吸引了不少同学,好评如潮。

  回到山路上,大家饶有兴味地谈论这对联,松松朗声背诵出来,老到地评论:“有气势,还算工整,味道也足。”只有俞升一言不发,低头想心思。这时,团支部书记张兴华从后面赶上来,笑容可掬地道:“辛苦了,同学们,捉了多少耗子?刚才你们笑啥子?”大家只顾笑,并不答理。他只有找俞升问,俞升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兴华脸色一沉道:“嗯,这副对联有问题,思想反动,意识下流。”空气突然凝固了,五个懵仔失去了笑容。么哥道:“又不是我们写的,你去问那个农民。”大腊生强硬道:“不管是谁写的,你们作为新中国的少年,都要有觉悟,不能替反动分子宣传。我们是爱好和平的国家,不会侵略别国,更不会强奸妇女。”么哥道:“喂,大腊生,人家是这个意思啊?哪个宣传来?你这个管街太岁,管浪宽,累不累啊?不管啷个说,他总有男人的雄心。”“哼,还敢顶嘴!”兴华发怒了。么哥的心火也上来了,道:“喔哟,你海啰。”兴华书记大怒,“你骂老子是袍哥大爷?老子正告你,我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支部书记,你们等倒起!”么哥嘻笑道:“要—得。”兴华大步向前走去,回头指住俞升道:“你身为青年团员,这样没有觉悟,你考虑吧。”再恶狠狠地望了松松一眼,走了。待到大腊生走远了,么哥扯起川戏高腔,一声怪叫:“独霸美人权啰喔!”大伙儿一阵哄笑。

  回到寨子,只见院子里站好多农民,男男女女的,原来是生产队决定请同学们吃饭,每户农家自愿带几个孩子回去吃,正在那里拉拉扯扯。周老八叫定龙俞升,便一把拽过么哥,一手搂棒子、大头往家去。

  那是一座石板屋,屋面和墙壁都是青石板铺就,这里出石板,就地取材,价廉实用,两层楼,三开六间房。楼下正中是堂屋,两侧用来养猪、喂牛,楼上住人。石块垒的矮墙上爬满了长春藤,屋后一棵巨大的皂角树,刺丫叉上挂千百个皂角,紫黑紫黑的。

  堂屋正中供奉“天地君亲师”牌位,楼板上吊起一串串玉米棒子、一扎扎干辣椒。龙俞升大些,一进门便去厨房帮手张罗,三个小的刚坐下,周老八妻子忙不迭地端出一碟碟油煎的粑粑果子、一碗碗腊肉、蔬菜来。这妇人好像刚哭过,两眼红红的。周老八点起三枝香,嘴裹念念有词,虔诚地插在牌位前才就座。么哥吃惊地望周老八的举动,心想,他才二十几岁嘛,言谈举止又看不出半点儒雅来,于是深信他祖上至少是崇尚耕读的人家了。

  周老八给每人倒上一碗新酿的米酒,他妻子盛上一碗碗喷香的新米饭,俞升好像不舒服,咽不下去。三个小的狼吞虎咽,别提有多滋味了。大头连吃七八碗饭,鼓腮帮子道︰“周队长,这回好啰,你们成立了半山乡高级社,过社会主义生活勒。”周老八呷金堂叶子烟,酒酣面热地道︰“晓球好不好,分给人家的东西又拿转去,搞啥子球…”大头接问︰“队长,你们这里以前的地主凶不凶?”周老八沉吟道︰“唉,造孽!天有眼,哪个时候没得王法,哪个时候没得礼教?咋个凶法?轮到他们背时倒坎乜,栽啰。”么哥又想起他父亲的话,想起四姨太、齐老师…

  晚饭后,俞升多留一会帮收拾,么哥、棒子、大头便逛到乡场上去,买了两包瓜子一边嗑一边聊。棒子道:“大腊生恐怕想整俞升和松松。”大头道:“整俞升?不会啊,人家是孤儿,吴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再说,他们两个是好朋友,进进出出都在一道。”“是啊,”棒子接说,“所以大腊生最怕俞升超过他。”么哥道:“为啥子要整松松呢?”棒子笑笑道:“你晓不晓得松松和向秋萍好?大腊生先追向秋萍追不到,你想他咋个不寒心?”么哥笑笑:“就是那个巴拉眼,闷声不出气的女生?”“你懂个锤子,人家是古老美人,斜眼削肩,淑女当然是温文尔雅的…你就晓得耍,踼球、捉田鸡、掏黄鳝、打雀雀…向秋萍还去过松松家,你肯定不知道。”棒子继续道。“松松又漂亮又会写诗,班上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大男生们哪个不妒嫉他?”“哦,难怪眨个眼松松就没得影子啰。”么哥恍然大悟道。回到宿舍,都觉得累了,犯酒困,打水洗脚,一早就摊开地铺睡去。

  “起来,起来,开会,开会。”班干部摇醒睡梦中的同学,开紧急会议。么哥、棒子、大头惟有从棉被里爬出来,睡眼惺松周身发冷。走进楼下堂屋,只见全班同学已经围坐了一圈,正北坐吴老师、张兴华、秦昭基班长和一众班团干部,个个表情严肃,气氛紧张。三个孩子见松松,俞升旁边有空位便径自挨过去坐,却不知是专门留给他们的。吴老师见人齐了,便开口道:“现在我们开一个会。今天我们班上有同学犯错误,现在请张兴华同学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兴华书记清清嗓子,大声道:“今天我们班上出了重大事件,穆松松、龙俞升、李元愚、朱兴邦、赵世祯,五位同学公然宣传反动对联,对联这样说:“好男儿开拓殖民地,大丈夫独霸美人权。”如此反动,如此下流的对联,以穆松松、龙俞升为首的五位同学居然到处宣扬。请大家评,他们这是甚么行为。”大腊生一通讲话,场内安静得可怕。吴老师的脸上也不自在地抽搐起来,她说:“还是让穆松松他们谈一谈当时的情况,穆松松你先讲。”松松道:“根本不存在宣传,我们除了见到张兴华外,没有见到任何人,当时是…”松松将过程叙述了一遍,最后说:“我们几个人都觉得这对联与革命思想不合,正在笑这个农民思想落伍,张兴华就来了,弄出了这场误会。”“甚么误会?你们在那里小声讲大声笑,不知多欣赏,李元愚还用川戏唱这对联,骂我是管街太岁、骂我海啰,我是袍哥大爷吗?”么哥道:“是你态度不好,你说这对联主张侵略、主张强奸妇女,”有人捂住嘴笑。“你连文人的夸张笔法都不懂。你竟然说:“你还敢顶嘴,”不知是甚么作风。”班团干们发言,都说他们觉悟低,不过并不是个个都认为他们在宣传反动思想。俞升举手发言,他说:“从一开始,穆松松就指出这是从前读新学的人写的。”大腊生立刻打断他,道:“你和他们同流合污,一鼻孔出气,你的问题还要留到团组织生活会上讨论。”俞升惟有停下来。班长秦昭基发言,他小小年纪就参加志愿军上朝鲜打仗,做通讯兵,转业后立即投考中学,他为人正派,说话公允,在班上威信最高,他说:“我看不是宣传,因为他们没有对别人说,更没有说这对联好,只是觉悟不高罢了。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许多文人救国心切,想走欧美列强的殖民主义道路,都是这种腔调,也不奇怪。五位同学就认识不清上写个检讨算了。扣大帽子对他们也不公平,对我们班的名誉也不好。”“喔,对啰。”许多同学赞成道。吴老师如获救星一般,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容。她说:“五位同学也是除四害英雄嘛,就在觉悟低这一点上作个检讨罢。”棒子站起来道:“我们有哪样罪,凭啥子检讨!”大头连忙拉他坐下。散会了,大腊生悻悻然走出去,回头道:“下次再犯,怕不得浪松活!”吴老师过来哄写检讨,她也为难。

  五个孩子窝一肚子气回去睡觉,么哥缩在被子裹睡不,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全身酸软,是扁桃腺发炎,他心想就只在冷水裹涮了涮就搞成这样子,身体也太差火了,真窝囊,得加紧锻炼身体才行。今天真倒霉,活天冤枉的事也摊上了…疼痛和怨恨折腾他。

  夜深人静,远处依稀传来了山歌,由远而近,是赶夜路的马帮经过,马夫们坐在马驮子上唱为自己解闷、壮胆子的。么哥迷迷糊糊地听这支古老的歌谣,这调子也许流传了数千年却永远新鲜,其间有《关雎》的元神,有群婚时代的遗风。山里人都会唱几句的,只要顺口,挂上点韵便能转转无穷,朴实、自由。人们用来抒情、相亲、叙事、调侃,甚至几个村的男女聚在坡上斗唱,一唱好几天,许多婚姻、私情便由此开始。要是平时,么哥也能提起嗓门来几句的,因为他老去郊外,见过不少斗唱场面,听得多了,现在痛得钻心哪有心思。那歌词道︰

  将军坟上满天星,

  想起我的小妖精。

  斑鸠投林咕咕咕哟,

  唱首山歌给妹听。

  将军坟上生冬青,

  我和么妹亲又亲。

  麻雀成群窝啰水哟,

  哥哥赶马不放心。

  这时,屋后有一阵女人的窃窃私语,咕咕哝哝听不清…突然歌声响起,不徐不疾,宛转、悠长︰

  春风吹到软脚坡,

  一个枕头两个窝(凹)。

  燕子回巢绕梁转哟,

  只见枕头不见哥。

  月亮爬上软脚坡,

  一个灶眼一口锅。

  猫儿夜夜叫不停哟,

  么妹死心等哥哥。

  跟,这群女人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么哥听,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梦一样的歌声,伴叮当、叮当的铜铃声,笃、笃的马蹄声,呔叱、呔叱的么喝声与这山乡浑然一体,朴拙的魅力轻轻抚慰么哥受伤的身心,他听听渐渐睡去了。

  突然一阵轰鸣,一道白光照得屋子通明,么哥惊醒了,“这半夜三更还有飞机?”么哥困得不行又睡了。第二天清早班长秦昭基、团支书记张兴华叫醒全体同学在院子里集合,秦班长道︰“昨天夜裹国民党的飞机撒下很多反动传单,必须尽快捡回来交给乡政府。”张书记道︰“同学们,党和人民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对党忠不忠诚就看你们的实际行动!”秦班长到底是受过军事训练来的,他干净利索地分组、划地区搜索,立即行动。么哥心想,原来昨夜那道白光便是飞机上射下来的,大概是报上说的P2V间谍飞机,或者是二战时的空中堡垒改装的间谍飞机吧,最近经常窜扰大陆,可能是想将传单撒到巴城去的却撒到这山旮旯里来,他淡淡地笑了笑。

  么哥、棒子、大头一组去西边后山搜寻,么哥淌虚汗、喉咙刺痛跟了去。山坳里怪石嶙峋,其间长满了野百合花,花茎上挂巨大的骨朵儿,鼓得紫紫的将要开放,这块地方暖和一点罢。国民党的传单撒得到处都是,三个孩子拾起来往书包裹塞。么哥展开一张,上面写个大大的共字,再倒过来变成个并字,连在一起便是“并共”,意思是消灭共产党,么哥觉得好笑,这也太那个了,对于上升时期的共产党统治只有一点心理影响,并无大用。再就是关于马列主义思想洗脑、关于共产集团内部权力斗争的漫画…棒子拿一张洋版纸印的传单急步走来道︰“么哥快看,蒋介石的照片。”只见蒋介石穿长衫坐在花园裹的藤圈椅上,旁边有于佑任提词“总统万岁”。蒋介石已经不是从前那副面无四两肉的样子了,他发福了,挺潇洒。么哥想起了远在台湾的大姐,最近在报上见到她搞了个甚么提案,才知道她在那里做立法委员。她是嫡传的长女,年轻的时光都泡在大学里,只在美国就读了两间大学,她很有才华,写过不少书。么哥跟她只见过一面,那还是一九四九年初路经桂林时见到的,只觉得她很漂亮…唉,大姐,你可好?…么哥支持不住,往一块岩石上挨去,棒子见状道︰“你先躺起,我们去捡,一会我扯棵泡参﹙Radix Adenophorae﹚给你嚼,只有好处没得坏处,反正闹不死你也医不好你。”么哥躺岩石上嚼泡参昏昏沉沉地睡了。迷朦中,他见到这山坳裹百合花怒放,雪白晶莹,西下的阳光罩大地,蓝蓝紫紫的,一片响亮的灰调子,美丽极了…待到醒来,只见大头正在刨一棵最大的野百合,他想挖回去栽在后花园裹。么哥道︰“不要搞,太大了,要死的。”大头道︰“嘿,刨个坑,洒点炉灰,痾泡尿,包活,开起花来好看得不住!”么哥没好气,“它为你开的,为你活的?”大头上火了,“你毛病!”

  三个孩子背满书包传单,大头还捧那棵百合花回到寨子,山上的荆棘划得他们身上一道道伤痕。兴华书记看到这么多反动传单忙不迭地又拍肩头又表扬,“辛苦了,辛苦了,好、好、好,新中国的好少年。”一会他要去乡政府请功了。

  晚上,么哥烧得厉害,嘴皮裂了张都难张开。棒子赶紧去找班长,秦昭基见状二话没说背起就走。石溪寨没有卫生所,只一间唤名《半仙医馆》的草药铺,一位四十岁上下的斯文汉子连号脉带抓药,大概是那种拒绝社会主义改造的死硬分子吧,依然搞单干。昭基满头大汗放下么哥,破笼倒壁的医馆门口一只猫头鹰站在铁架子上两眼放光奇怪地望他们,掀开布帘猛抬头,一具白生生的骷髅骨吊在当眼处,三个小子吓得直飙冷汗,硬头皮往里钻,昏暗中,只见墙上挂了一幅发黄的针灸穴位图,贴了张E字视力表,更有一幅元素周期表,还有寄生虫繁殖图甚么的,壁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由地下到梁上堆的全是药草。梓木条桌上除纸笔端砚外,便是银针、火罐之类,靠墙竟架了一列针筒,七长八短的…医师眉清目秀脸色苍白端坐桌前,昭基扶么哥一旁坐下,心神未定道,“医生,我的同学发烧、喉咙痛…”“哦,张开嘴,呃,张大点,张大点,哦,是喉蛾,都快化浓了,西医叫扁桃腺发炎…莫来头,一副药,包好。”医生瞧罢起身抓药拿家什连脉也不用号。昭基暗忖,“这先生许是有些来头的,得行啊,中医、西医、草医都懂…”抬头看,只见椅子后墙上一副红纸写的对联“丸散膏丹遵古炮制,草木参茸地道药材”横批,“手到病除”,再往上瞧,一根木条钉在墙上,上头八个大字《专门兽医,附设人医》不知这医生是看到当地农民穷,无钱看病,可牲口病了便非医不可的,还是白眼看人间,存心弄人,不由得掩嘴窃笑,昭基到底大几岁,有些阅历,拐了拐身后的棒子朝上看,棒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喔哟,要得啊,猪狗牛马,男女老少都合,么哥不是一天到晚蛇虫鼠蚁猫猫狗狗的?正合啰,正合啰。”么哥已烧得头昏眼花,动弹不得,哪知道他们说啥子。医师用马粪纸包了一包草药交给昭基嘱咐文火煎服,又拿了个竹筒子过来,撒了些药粉子进去叫么哥张大嘴,说往里一塞猛吹一口,么哥喉咙里一阵清凉,一阵恶心…到底也松活多了。

  两天后支农活动结束。么哥骨瘦形销,游魂一样捱回周家祠堂。第二天在后花园里他见到那棵百合花蔫巴皮皱地支在那里,骨朵儿耷头再没有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