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室在塔楼上,刚师范毕业的傅老师正教大家唱“青年圆舞曲”,她年轻、开朗,明眸皓齿,嘴角上一颗大黑痣。她一边弹钢琴一边示唱,明快、动听。反复几遍后同学们大体会唱了,她这才注意到么哥斜靠在椅子上玩天牛﹙Cerambycidae﹚,不听讲。那只天牛正爬在么哥的脸上,他觉得痒痒的怪好玩。傅老师暗暗查阅排位表,查出名字后突然道︰“李元愚,站起来,唱一遍“青年圆舞曲”。”么哥连忙将天牛抓下来揣在兜里,从椅子上爬起来跟她的钢琴节奏自如地唱出“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田野上尘土飞扬…青春的花朵在心中开放…”么哥嘹亮的童声、圆润的音色缓解了傅老师心中的怒火。她情不自禁地弹下去,么哥依轻快的旋律跟到尾。她觉得一个天才就在她面前,站起来道:“唱得好,唱得漂亮,不过,你很不象话,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么哥站在傅老师办公桌前,傅老师道:“李元愚,你太不成话,竟敢躺在椅子上玩虫虫,对我连最起码的尊重都莫得,你配当学生吗?你很有天份,但是又啷个哟,不晓得约束自己,是成不到材的!”么哥自觉内愧,对傅老师讲了声“对不起。”傅老师气渐渐消了,转头道:“我收你进学生合唱团,一、三、五下午第二节课后上音乐教室来练唱,我会对吴老师说的。”么哥由衷地感谢,点点头。
傅老师是独生女,早年丧母,父亲是西医,在蓉城的一间医院当主任,她自幼热爱音乐,在她的内心世界里音乐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她纯真、率性,生活上还像个孩子。在大学里,她潜心研究音乐理论,涉猎甚广,音乐修养极深,每到谈起音乐,听她款款道来,音乐史、流派、作品…如数家珍。她凭直觉判定么哥是个音乐可塑极高的孩子,立刻去找吴老师细说她对李元愚的看法。原来她俩是好朋友,出双入对,傅老师分配到十七中是吴老师去师范学院接进校的,吴老师对傅老师爱护备至,像亲姐姐一样。
第二天班会上,吴老师开心地宣布么哥入选十七中合唱团,这个坏学生也会有长处,再说,能有自己班上的学生加入合唱团吴老师脸上也有光彩。自打读书开始,么哥就不曾受过表扬,哪位老师不对他摇头撒手?还会看重他?当众人的面受夸奖那种舒心的难为情他还是头一遭领略,从此他变得安份了,专心听讲,按时完成作业,到时候便去合唱团,用心练唱《半个月亮爬上来》、《让我们荡起双桨》…等待巴城中学生汇演。
傅老师主持唱片欣赏会,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贝多芬的名言:“音乐能使人类爆发出精神的火花。”讲台上摆贝多芬的雕像。她站在台前神采奕奕地对全体合唱团员讲道:“音乐是人类感知、思考和表达的一种方式,她伴随人类文明的全过程,为人类文明发展推波助澜。一七七零年贝多芬来到人世间,身处法国大革命火热的年代,这个维也纳的音乐巨人用《英雄》、《命运》、《田园》、《合唱》等交响乐章和几十首奏鸣曲、协奏曲将古典音乐推向最高峰。以他对自我、对自然、对社会的感触、理解和期望,谱写出十八世纪末叶那个惊心动魄、灿烂辉煌的时代。贝多芬的弦律是人类良知的倾诉,像日月星辰那样永恒。伟大的列宁在十月革命最艰苦的岁月里也不忘抽空听一听《热情奏鸣曲》,现在我们就先欣赏《热情奏鸣曲》。”她简单介绍一下甚么叫奏鸣曲后便摇动手摇留声机开始放送。钢琴声回响在音乐教室里深深地抓住这群少年的心,他们屏息静听,音乐将他们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么哥暗忖:“啊,音乐可以是这个样子!”
一曲放完,傅老师道:“同学们,一百六十年前法国人民高唱《马赛曲》推翻封建帝制,捍卫共和国,捍卫自由、平等、博爱。”说她唱了几句,“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专制暴政在压迫我们…”她接道:“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高唱《国际歌》推翻沙皇,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红色政权。《义勇军进行曲》激励中国人民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推翻蒋家王朝,建立新中国。的确,音乐能使人类爆发出精神的火花。”思想前进的傅老师情绪激昂,将音乐的政治功能讲得深入浅出。
“我们的祖先以宫、商、角、征、羽为五声,”傅老师款款道来,“音乐享有崇高的地位,许多思想家都将礼、乐、刑、政视为一体,甚至以音乐观兴衰。古老的《乐书》上这样说︰“凡音由于人心,天之与人有以相通…”这就是说音乐是人与天沟通的桥梁。“天”在我国古代是自然神,是冥冥中的主宰,也可理解为存在和规律。我是唯物主义者,倾向后一种解释,那就是有甚么样的生活便有甚么样的音乐,所以,生活才是艺术不竭的源泉,哪怕音乐这种相对抽象的艺术形式也不例外。三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有采风的传统,《诗经》便是最好的例子,许多诗歌就来自民歌,用来唱的。噢,在中国,诗词歌赋所谓韵文全是拿来唱的,正是音乐来自生活,正是音乐和文学和文明长在一路。喂,同学们,哪个晓得以前的散文是啷个读的?”么哥举手,站起来道,“唱读,吟诵。”“对。莫说散文没得韵,每个字都讲四声,都讲韵,不过古老的唱读就快要失传了,好,以后再摆这件事,现在回到音乐上来。大家想一想,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有多少用民歌改编的革命歌曲呀,多得数不完!那么外国音乐是不是同样来自生活呢?现在我们来听听俄国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一首著名的弦乐四重奏,它来自俄国民间的一首叫“夜歌”的小曲,看看人家是怎样采风的。”
琴声响起,仿佛是夜幕低垂,星光幽暗,少男少女在喁喁倾吐…仿佛是灯火如豆,夜蛾起舞,疲倦的母亲哄爱儿入梦乡…呵,这美妙的旋律、迷人的和声,重迭、变幻,引人暇想,却浸透了俄罗斯的乡土气息。
最后,傅老师取出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章的《欢乐颂》,她说:“让我们来欣赏贝多芬第九的合唱部分,看看这位大师会给你们带来啥子感受。”
急劲的管弦乐配鼓点如雷滚动,一个雄浑、高吭的戏剧式男高音导引出合唱,这歌声像来自苍穹,么哥感到一股震慑灵魂的力量,虽然听不懂德文唱词,却明白那是爱、是赞美、是和平。傅老师要把孩子们带进音乐的圣殿里去。
这以后,傅老师便经常带么哥和几个她喜爱的孩子去听音乐会、去“中苏友好协会”欣赏唱片,指点么哥,借些音乐入门的书给他看,将她对音乐的见解、甘苦告诉么哥。这个躁动不安的少年从年轻的傅老师身上感到了一种不曾体味过的温暖和力量。巴哈、莫扎特、贝多芬那些不朽的篇章唤醒了他沉睡的知觉,唤起了他的雄心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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