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班主任吴老师出身教育世家,自幼喜欢历史,公元一世纪汉代著名女史学家班昭是她心中的偶像。她父亲是巴城有名的吴代数,母亲是语文教师,丈夫在大学任教。吴老师教历史多年,教学非常认真,极重视班级荣誉,平时十分严厉,实在心地善良。她身材矮小,一副淡黄色胶架眼镜挂在她五官拥挤的脸上,头发永远用十几只黑色小发夹夹紧,生怕散一根下来。她为么哥调皮捣蛋,违反校规的事伤透了脑筋,软也罢,硬也罢,却不知何时这孩子会莫名其妙地闯出祸来。她曾经多次上么哥家家庭访问,和李先生、李太太商量如何调教这个心智游移的小东西。在么哥心里,吴老师却是他最敬畏的老师了。

  一天,上历史课,吴老师特地穿一身咖啡色灯草绒装,算是她最好的衣服吧。在讲堂上她淋漓尽致地描述解放战争的情景,辽渖战役、平津张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直到蒋介石被赶出大陆逃往台湾。她对每一个战役中人民解放军的战略、战术和激烈战况作出详尽的陈述、分析,一会画个箭头、一会写个地名,还用图表、数据来辅助。她心潮澎湃,思若泉涌,甚至将淮海战役与斯大林格勒、诺曼底等世界著名战役作比较,吴老师指出,淮海战役双方投入兵力计一百四十万人,是人类历史上投入兵力最多的一次战役、最大的杀戮战场。说到战争的惨烈,她神色变得凝重了,掩饰不住内心的悲戚不住地摇头叹息,“两军缠斗,相互围困,一层又一层,辨不清番号,分不清敌我…弹如雨下,土翻三尺,直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临下课还意犹未尽,“同学们,回去抽空读一读唐代李华写的《吊古战场文》对你们了解战争的必然性、残酷性会有很大的帮助。”她声音颤抖,缓缓背诵出︰“…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善良的吴老师最后说︰“一部中国史,满纸血腥味,却不可免,悲夫!我好希望战役中心—碾庄刻一块大型的战争纪念碑让它矗立在原野上,供人们凭吊、咏叹,告慰地底下的魂魄,为子孙后代明鉴,为徐州这块兵家必争之地留下新的脚注。”吴老师将人民解放军的伟大胜利和国民党军队的彻底覆灭讲得精彩绝伦,无以复加,深深地吸引住每一位同学,这小个子的弱质女人突然变得那样高大,连元愚这样坐不住的孩子也静静地听了一个星期。吴老师还将一册解放战争图片集借给同学们传阅。

  一天下午,么哥将这册集子带回家慢慢看,他很想听听父亲的见解。李先生戴老花眼镜,捧俄文书,边读边进屋来。么哥指画册道:“爸爸,这本书里有当战俘的国民党将军的照片,有好几个还是你的学生。那个严一泉将军死得好惨,身体给子弹打得像筛子一样…”“我不看。”李先生不悦地说,转过身去。几年来李先生就闭口不谈国民党战败的事,当他的会计,读他的俄文。么哥也不在意,低头只顾看,接说:“黄季涛将军也是给打死的。” 李先生转身走回来,道:“孩子,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当然只有胜负这一个标准了,谁都输不起,没有甚么好讲的,输家任人糟践就是喽。你在外头就听人宣传甚么正义的必胜、非正义的必败、革命的必胜、反动的必败…啧、啧、啧,他娘的,这都是那些政治骗子、党混子的屁话,输家便是反动派,你老子也便是反动派。我问你,共产党跟日本人到底打过几仗?咱跟日本人硬干八年死了几百万官兵也是反动派?是,国民党是输得好惨,不过并不是只有共产党才打胜仗,并不是只有共产党才出良将、出英雄。黄季涛就很能打,也赢过共产党好几回,当然只是小胜,最终他输了。季涛不是我的学生,他没念过多少书,是我的干儿子,也是你的哥哥。他并不是打死的,淮海战败后,他突围出来,觉对不起国民党、对不起老蒋,心里难受,半路上开枪自杀,倒在路边抽,那一地的血…他对副军长说,你看我也活不了啦,你补我一枪吧。副军长补了他一枪,打死了再拉回南京去。输了,也是杀身成仁的肝胆汉子,我还专程飞去南京吊纸的。唉!”说到这里,老将军的声音哽涩了,灰色的老眼泛出了泪光。

  正在这时,么哥母亲端一碗芹菜汁进来,因为李先生血压很高,有中医认为芹菜汁可以降血压,每天李太太都用碓将芹菜叶子舂烂,挤出汁来给他喝。李太太看见李先生面青唇白、双手颤抖,再看看桌上的书,立刻就明白了。便说:“哎,这是做甚么?输都输了,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干嘛?别对孩子说了,共产党厉害得很,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好,你别弄犯了病。”李先生不语,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将腥涩的芹菜汁喝下去,拿俄文书出去了。李太太又嘱咐么哥别再问他老子国民党如何打败仗的。这时,堂屋里传来李先生朗读俄文的声音:“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这是苏联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句子,用来教育共产主义战士的,这个时候听来虽然古怪,么哥心里明白,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