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毛泽东决定将中国立即变成社会主义国家,不再搞虚应故事的新民主主义,把土地和重要资产统统收归国有。这是场无产阶级大权在手的革命不用流血,中国共产党人展开了大规模的组织、宣传活动,双管齐下,软硬兼施,一九五六年一月下旬,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巴城郊区的土地和重要生产数据便全部收归公有,三十万农民一下子变成了农业高级合作社社员,城乡数万名手工业者纳入了手工业合作社,一万五千余户工商业者按行业公私合营。谁敢不“自愿”?再说共产主义是天堂,社会主义是金桥,谁不想去?巴城进入了社会主义,中国成了社会主义国家。
十几天来,街上欢呼声不断,锣鼓声不断,爆竹声不断。一拨拨游行队伍,一辆辆花车前往市政府报喜。接,市人民委员会组织三十万人城乡大游行,庆祝社会主义改造全面胜利,庆祝巴城进入社会主义,闹热得不可开交。
中学生要去开庆祝会,么哥是坏学生不准参加,留在家里自修。他独自闷在家里,心情烦躁,昭斌推门进来,道:“么哥,外头好闹热,出去看下不?”他们学校放假。么哥没好气,“不去,关我球事。”“唉,气啥子哟,出去耍下,到上元寺坐电车,开下洋荤,沾点儿洋气舍。”原来,这个月初巴城开通了第一条无轨电车路,昭斌说便硬拉么哥走,接道,“喊芳妤一路去…”
天寒地冻,三个孩子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上元寺,游行队伍正在散去,人们手上还抓五彩三角旗匆匆往回赶,电车站前排长龙。么哥使个眼色,三人便往前头挤,好快就拱上车还霸了三个座位。满街行人,电车唯有慢慢爬行,么哥望窗外突然回过头对昭斌笑笑,悄声道:“社会主义就是这个样儿啊,那么天堂不是挤得不住?”昭斌回道:“给老子,啥子天堂哟,和昨天还不是一球样。我家日子就不好过啰,铺子遭公私合营啰,老妈要靠工资吃饭,啷个过?每个月拿几块钱定息给你,再弄顶资本家的癞壳帽给你戴起,随时钦候注你龟儿子,妈哟!”芳妤细声细气地插嘴道:“说是社会主义挨到共产主义的边边啰嘛,到时候想吃啥子吃啥子,想穿啥子穿啥子。”“老子看你是想昏喽!”昭斌没好气,不屑地斜她一眼道。过一会,芳妤低头嘀咕,“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不挨饿…”
车到小什字口下,他们漫无目的地闲逛,却见路口围一大圈人看热闹,凑近一瞧原来是猴子耍把戏。那猴子穿戏服,戴脸壳,帽子上竖两根野鸡毛,领子上插三角旗,一副齐天大圣的模样,好不威风!戏班子的伙计们敲锣打鼓,大声吆喝、大声唱和。这猴儿精乖,舞枪弄棍,不停地打筋斗,还一会换一个脸壳,扮出一个个古代英雄来,赢得一阵阵喝采,三个孩子乐开了花。最后,一只老黄狗也穿戏服,拖辆小车跑出来,齐天大圣纵身跳上小车绕场一周,人们无不拍掌欢呼。戏班子的老汉走出来拱手道:“各位父老兄弟,有钱帮钱场,无钱帮人场,多少不拘,是个意思…”正说,那猴儿撅红屁股,龇牙咧嘴,手上端起个铜盘。那黄狗耷拉前爪,不停地摇尾巴,嘴上衔了个木瓢,站向观众讨钱,真是绝啦…
散场了,三个孩子心缱绻地往外走。芳妤扎两根小扎纠,穿一件千补万衲的烂棉袄,冻得脸颊通红,么哥心血来潮,顺手向行人要了几枝三角旗便往她领子后头插,红红绿绿的旗子映住芳妤天真、憨憨的样儿煞是好看,旗
注:钦候,方言中仅作盘查,找麻烦解。
子上写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么哥得意地道:“闭不拢,要得,将来做个穆桂英。”芳妤来神了,左手捞起棉衣下襬,右手指天,架势十足地大喝一声,“穆、桂、英!”跟便噗哧一声笑个不歇气。
走走,坡路一转,么哥突然喊道,“啊,祭天门!”眼前豁然开朗,兀地,祭天门码头就从他们脚下展开,气势逼人。么哥迷茫地望下面几十丈陡坎直插到长江边上,灰色的天底下两江汇流,千帆迤逦…凝神细听赤裸的纤夫们从肺里榨出来的川江号子,还有兜生意的棒棒们扯起喉咙叫唤…心想,巴城有哪一处地方比这里更来劲!冲口道,“走,下去看下。”
江风凛冽,砭人肌骨,三个孩子冷得缩成一团。么哥兴意盎然,从地上拾了张旧报纸折纸船,边折边逗,对两人说:“先到你的湖北,再去你的湖南,到了燕子矶下停一停,然后弯到外婆家乡弄碟黄泥螺吃…”二哈接下碴,“呃,对头,跟就漂洋过海,看你的大姐,找你的哥哥,哈、哈、哈、哈…”船折好了,么哥作古正经地将纸船放到水面上,那船儿在水中只晃了两晃,一个浪头盖过来便没了踪影。么哥大为扫兴,回头看,只见芳妤张嘴,眼巴巴地盯那团“劫后”的余漩,清鼻涕淌出来吊得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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