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一九五五年深秋,松松母亲终于回家了。这个四十岁的矮小妇人戒掉了鸦片烟,穿一套大号灰布棉制服,臃肿、累赘,棉衣背后还留有老残院用墨写的编号。当年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牙齿掉光了,嘴巴蹋了下去,依然是一双大黑眼睛却定定地盯前方,叫人看了害怕。她从不出门,老是一动不动站在西厢房的花窗前望院子,骤然见到会给吓得毛发直竖。

  么哥初时也不敢进松松家,只在门外叫松松,怕她像当年一样乱来,后来见她并不打人的,胆子便大了。冬天她呆坐在砂炉子前烤火,砂锅里总是煮极烂贱的牛皮菜,每天就只这一个菜蘸上些辣椒送饭。那炉火永远烧不旺,煤烟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只老黑猫蜷缩在灶孔前取暖,暗红的炉灰掉出来烧得牠身上一块块黄斑…昏灯下,松松边想边写他的自由诗,嘴里还轻声地念叨,试韵味。栀栀用旧毛线、旧纱线学织手套,红一块、绿一块花藜胡哨地里面有数不清的结。她不大说话,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真像她妈妈。么哥看见穆太太自己卷烟抽,烟丝是用松松拾回来的烟头剥出来的,么哥在回家路上也拾些回来给她,帮她用旧报纸卷成圆锥形的烟卷儿。日子长了,松松母亲便零零碎碎地和么哥说点甚么,“呃,么哥,以前…”“唉,我那个,那个死鬼…”欲言又止。么哥总觉得她的头部像元刚房里摆放的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雕像,圆睁的双眼愤世疾俗,特别是薄薄的前额、扁扁的嘴、尖翘的下巴…

  慢慢地,这个仕宦出身、不幸的硬女人断断续续地说起往事:“在北平,我那个死鬼,发现个日本女特务,就叫我去北海溜冰,和她混熟,后来我把这位日本女特务骗到家里,他就将那女人砍成几大块丢进什剎海里…”“那个死鬼,枉(罔)道注、没得良心,在南京养小老婆…唉,我们家本不是在这里住的,临解放时他突然变卖家产让我搬到这里来。”“想起都寒心,以前我哪里抽大烟,不就因为这个死鬼?我年轻时是女子师范的进步学生,宣传抗战啦、上街游行啦,啥子热闹的事都有我,啥子体育运动都参加,对面那个章太太比我低两年…”“那个死鬼,临解放时,上头突然封他做少将,哼,叫他去乡下搞游击队打共产党。后来又投降,后来又反水…”“唉,这些年来看共产党,我也服了…”她吸完一支土烟卷又慢慢地捻出余下的一丁点烟丝末儿倒回盒子里去,大黑眼睛死死地盯火炉子出神。

  治保主任陶春秀最近几个月可忙乎啦,因为肃反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又在到处抓反革命,来自全国各地的调查人员一泼又一泼,许多反革命分子的材料都要到周家祠堂这个反革命匪窝来核实。陶主任每天就带这些人不是上李家、陈家便是去章家、袁家、赵家…不过,只要能不上鲁家、穆家便最好,每到后院子来,她只会远远地眄西厢房不敢拢去的,并非这西厢房越来越倾斜快要坍塌了,是这一高一矮,两个老不死的鸦片烟鬼恨得她牙痒痒的,楼上的那个鲁太太让她头皮发麻,楼下这个穆太太叫她背心发凉…奈何她们都是反革命家属非看紧不可的。

  注:枉道,亦作罔道,指无道、狠心、手段毒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