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需自淮海战败流散,似乎也渡过了解放初期的审查。他买下朱太太在东厢房楼下的堂屋和北屋,夫妻俩在大兴路口开了间糖果店,日子过得挺不错。陈先生皮光肉滑,保养得宜,每天乐呵呵的,打太极拳、散步,开口便之乎者也,大声放屁、大声咳嗽,儿女的事并不放在心上。他喜欢和小把戏们逗乐、开心,这个脸上拧一把,那个屁股上刮一巴,小孩子们对他也慢慢没了规矩。他极爱唱京戏,经常站在院子里摇头晃脑地来上一段,还真有点入味呢,许是在北方呆久了,再么便是票友,否则怎能做到字正腔圆呢?只有棒子从不理陈老头子,原来他们住两隔壁,陈家的房子是从他妈手上买的,陈太太每晚由店里回来总要带上一包烧腊两口子消夜,一边啃鸭翅膀、鸭脚板一边喝酒,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使劲地撕、咬、啃、舔、吮,滋味入心,直弄到半夜。吮得那吱吱的尖叫,咂得那吧嗒吧嗒的浊响,就别提有多烦人了,只隔了一层板壁,扰得朱太太没法安寝,后悔将房子卖给这讨嫌的外乡佬。棒子本是孝子,见他母亲遭罪,窝火又开不得腔,对陈先生恨得牙痒痒的。
陈太太本姓甘、小春秀便干妈、干妈地叫得可甜啦。一有空,小春秀就上陈家或去店里坐上老半天,陈先生、陈太太知趣,不是塞几毛钱给干女儿零用便是包上一包糖果给带回去,真疼她。陈太太精明能干,糖果店由她一人抓主意,弄得井井有条,儿女念书的事虽不放在心上,可服侍她老公却万般周到。这女人一铺烂茶瘾,茶壶不离手,每天非三壸不能顶瘾,还把茶渣掏出来大口大口地嚼,津津有味,“好吃,好吃得要命,比鸡肉还好吃…”
一天,么哥存心促狭,走到陈先生面前,见他刚运好气正要开口便扮个鬼脸,怪声怪气地学:“锵、锵、锵、锵、锵…嗒嗒、嗒、台…哩格隆的咚啊…”噎得陈先生哭笑不得,没法唱,骂一句,“个鬼牙子…”么哥更忘形了,手舞足蹈地加一段道白:“剥尔皮,抽尔筋,挖尔的卵蛋泡烧酒喝…”也不知是从那里听来的,突然他母亲从后面走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拽回屋去,怒骂道:“你这孽瘴,你这畜牲…”
女儿陈淑一都十八九岁了,清瘦、孤傲,月白色的脸好像从未见过太阳。她既不升学也不工作,呆在家里看她心爱的言情小说,《魑魅魍魉》啦、《死水微澜》啦…翻来复去无数遍,书都皱得像干咸菜。她半夜不睡,到中午才起床,披头散发,瞇起睡眼端尿罐上茅房…夜晚会听见她幽怨的歌声由东厢房飘来,“在这里我听过大海歌唱,在这里我闻过豆蔻花香…”“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闻者悄然。她一直在等待去了台湾的男朋友,据说是个年轻漂亮的侍卫官。
一九五二年五月,陈先生因历史反革命罪被捕,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投入劳改,后来因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重要人物求情,一年后放了出来,当时的共产党还给民革点把点薄面。陈先生被捕二十天后他女儿因一封来自香港的信被扣押,关了半年,大概是那位台湾的恋人累了她。可怜陈淑一为情所困,年纪轻轻便坐牢,往后的岁月可长啦,本是个极内向的女子,还会有爱情滋润她吗?
儿子陈昭斌浑名二哈,比么哥大四五岁,无心向学,只想早些出去工作挣大钱,将来娶个漂亮老婆。一有空就邀几小的打弹子,总是输。他家住的东厢房后面还有一方小天井,打开后房门便是,也可以通戏楼、侧院子和前院子的。陈家就把这小天井用竹篱围起来养鸡。东厢房住的几个孩子也会来这里玩,斗草啦、打弹子啦。二哈挺留心他家养的鸡,津津有味地观看公鸡母鸡踏雄,希望鸡生蛋,蛋孵鸡传之无穷。
有一次,棒子、大头、肥狗约好和他打弹子,不是野战,是开岗,每人出五颗弹子。他们在泥地上划了个三角形,满满地摆上二十粒弹子,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三角岗前还挖了个洞,叫猪圈,掉进去要停一次的,棒子用瓦片在远程认真地划了条起始线。这玩意先打的占便宜,要猜先,四个孩子一边数一边点“叮叮当当,马儿烧香,不是男人就是婆娘!”来定次序,那娘字便是最后一名。这当口,二哈突然停下来,指住一只大公鸡对三个小的说:“快看、快看,”原来那公鸡正啄下一只苍蝇,低头,踏脚,咕咕咕地唤母鸡过来吃。他接道:“这骚公鸡真会搞,晓得给点好处给母鸡就容易爬到她的背上去?。这就是感情啰、就是爱情啰,喎,二回你们找婆娘就要学这一。”棒子翻起眼骂道:“狗肏的流神!我不来喎。”抓回自己的五颗弹子转身就走。二哈道:“好,老子赌你将来找不到婆娘﹗”棒子回过头来瞪住二哈,伸出他的中指头吃吃道:“把、鸡、把、你吃!”说完洒腿就跑,却不知学的是湖南话还是湖北话。这时一只小公鸡向斜下里展开右翼不停地抖动,正想爬上一只老母鸡的背上去…二哈指那小公鸡,笑得喘不过气,“嘻、嘻、嘻,那小公鸡遭那老母鸡一崩子踢好远啊。哈、哈、哈、哈。”兴头上,二哈猫下腰,将右臂贴住身子向后别,学那小公鸡发情的模样,嘴里还咯咯咯、刷刷刷地叫唤,“哼,昏想好事。是舍,的的大一个,都不班配,啷个得行嘛…”大头、肥狗咧嘴,听大哥哥教诲。实在昭斌脑子挺灵的,一点也不傻,只是太分神了。
没多久,昭斌终于忍不住,将他心爱的两张大龙邮票、两张西藏木版跟么哥换成了猫眼珠,便在院子里和么哥打野战,不到两天功夫又输光了,他难过得哭了起来。么哥不忍心,本想将邮票还给他,这时陈先生出来问道:“么子名堂啰?”当他知道原由后便指儿子骂道:“哭么子啰,你个背时的蠢才,这世上哪泡屎该哪条狗吃是有个定数的…”么哥捏起鼻子闻臭屁,打不出喷嚏来,难堪极了,转身便走,从此再不往陈先生跟前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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