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战争牵动了亿万中国人民的爱国心,举国上下同仇敌忾,年满十八岁的小伙子争相报名参加志愿军,人们每天都在期待胜利的消息,志愿军的英雄事迹到处传扬。院子里的大男孩只有鲁俊贤有十七岁,也数他思想最前进,着一双草鞋、穿一件白布短褂子、系一条白毛巾、背一顶草帽,十足的革命青年打扮。他声言自己是贫农的儿子,因为家庭贫穷被卖进鲁家,他声泪俱下地控诉鲁家两夫妻如何虐待他两兄妹,坚决与他们划清界限…卒之考进西南革命大学,学了两个月的《社会发展史》、《共产党宣言》、 《联共﹙布﹚党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个文弱害羞的大小伙子,一下子就变成了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成为土地改革工作队的青年干部。土地改革运动中,他与农协会紧密配合,发动贫雇农控诉地主敲骨吸髓地剥削农民,逼使农民买儿鬻女,家破人亡。他带头清算地主的剥削账,斗争地主从不心慈手软,还亲手枪毙了三个地主,做得干净利索,充满了英雄感,由于成绩显着,多次获得上级嘉奖。每当他从乡下回到周家祠堂,总听见他唱:“我们是民主青年,我们是革命的先锋,毛泽东教育我们向反动派坚决斗争…”他报大一岁,终于在一九五二年底加入了志愿军,戴上大红花奔向鸭绿江,鲁家的门楣贴上了鲜红的“光荣之家”。临走那天,院子里的孩子都去为他送行,羡慕这位英武的大哥哥,希望他狠揍美国佬,成为不朽的杨根思、不朽的黄继光、不朽的邱少云…
没过几天,黄昏时分,么哥父亲从街上回来,拄拐杖匆匆走进西厢房楼上的鲁家,一进门便指鲁先生道:“鲁凤梧,你的好儿子啊!”李先生气得双手发抖。原来公安局传他去,因为鲁俊贤揭发李先生藏有两箱枪,幸好解放前夕交去警备司令部枪支的收条还在,才得以脱身。鲁先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用他的湖北话气咻咻地道:“个狗婆养的,他对我都无情绝义,何况您哪。”
鲁先生老景凄凉,养子背离,老婆吸毒,哮喘病越来越厉害。初时还有几个旧部属来看看,陪下两盘围棋,慢慢便不能动弹,造访的人更少了。只有小春秀大肚子三天两头来看望,坐上老半天,客人来了还帮招呼。鲁先生心想死后总得留些财产给俊贤、芳妤的,实在他对俊贤并不记恨。现在躺下不能动,眼巴巴看这?子里买来的小老婆今天拿一件、明天偷一件,三平二不满地贱卖,他窝心、切齿,却无可奈何,惟有背过脸去痛哭。五三年深秋,他终因肺气肿、心脏病危入院抢救。眼看就不行了,小春秀对鲁太太道:“老年人不兴死在医院的,将来变成孤魂野鬼投不了胎,对子孙也不好。”鲁太太没了主张,便将鲁先生抬回家去。鲁先生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痰堵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出不来,憋得翻白眼。临死前他神志不清,老说屋里有鬼,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来,指天花板,喃喃道,“你看哪,梁上吊起个女子,穿一身白,你们快去把她救下来…”“啊,她下来嗒,走到我床头来嗒…”吓得芳妤缩成一团,李太太知道了便带芳妤回家和元慧睡。小春秀逢人便道鲁家闹鬼的事,这乌尤巷两面高墙,阴森森的,回声好大,周家祠堂又是深宅大院,经她这一说,一到晚上,家家关门闭户,静得要命,时不时传出鲁先生凄凉的叫喊声真让人毛骨悚然。小春秀又出主意,对鲁太太道:“这周家祠堂不干净,得去找人来躯邪才行。”鲁太太早乱了方寸,她快去寻。小春秀出去一会便领了个神婆来,也不知道是甚么教门,鲁太太道:“呃,对头,对头,鲁先生一辈子就喜欢女人,准灵。”那神婆披头散发,双眼暴凸,见到都吓坏人。晚上,她摆好法坛,手持桃木剑念起咒语跳起神来,只见她又唱又叫,一会又跳上坛去挥剑乱劈。她杀了只公鸡,用鸡血画了几道符,然后拎起鸡、舞剑,一路洒鸡血淋出大门去。回来再舞弄一番,点燃符帖在鲁先生头上绕圈子,跟将符灰浸到水里让鲁先生喝符水,随手便把碗摔倒地下砸个粉碎。最后叫鲁太太亲手将几道符分别贴在房门和厢房门上,大概邪气、厉鬼都镇住了吧。神婆再祷告一通便收了钱拎起死鸡走了。半夜,鲁先生又指天花板说有个女人吊在梁上,叫鲁太太去把她抱下来,鲁太太也给磨得不行了,气得发疯,恶从胆边生,跑进厨房去拿了把菜刀厉声喝问:“她在哪儿?”一边跺脚一边喊:“你个臭婊子!我砍死你!我砍死你!”顺鲁先生指的方向跳起来向空中乱劈,楼板震得雷呜般响,洒得楼下松松家一屋子灰尘。闹腾了一夜,鲁先生两眼翻白,口水流得满脖子,就快完了。鲁太太连忙去前边侧院找小春秀,他们夫妻来到时鲁先生已经咽了气。小春秀见状道:“不能死在床上,快去卸门板来停。”张有元卸下门板架在西厢房门厅里,便来抱鲁先生,心慌慌,手忙脚乱,抱起了鲁先生却拉塌了帐子,砸碎了灯泡,霎时,乌漆麻黑,活人死人一起笼在帐子里。张有元抱尸首吓得浑身发抖,哭喊:“天哪!来人啊!啷个得了嘛!”待到邻居前来弄了灯,放鲁先生到楼下停了,张有元已面无人色瘫倒在椅子上。几个婆娘连忙给他又掐人中又祷告,一会,张有元缓了过来,鲁太太过来忙不迭地对他千恩万谢,转头再偷偷地塞了几块大洋给小春秀,那时的几块大洋值不少钱的,小春秀一边推说不要一边往兜里揣,忸怩道:“哎呀,啷个好??”鲁太太道:“给您先生还神罢。”小春秀作势张罗一阵,抽身回到家里扣上门,掏出大洋来用两个中指头各顶一个轻轻一碰,“叮…”一声,清脆悦耳,再捏起边儿猛吹一口气迅速凑到耳边仔细听,只见她两眼放光,脸上绽出了可心的微笑,“…是袁大头,正南齐北的袁大头。”
鲁先生死后,鲁太太变本加厉地抽鸦片烟,街上的无赖们串通一气和她赌大钱,讹她一身债,两年功夫,家产卖尽,弄到芳妤有一餐无一餐,穿得像叫化子。居民委员会见鲁太太活不下去,便叫她守自来水站挣钱糊口,养大芳妤。她死性不改依然吸毒,终年穿一身破烂的长旗袍,龇一嘴焦黄的长牙,两大圈青紫的眼晕瘀在浮肿的眼泡子上,再扑上一脸厚厚的粉,却是老粪堆上一层霜,连挑水的人都怕见到她的鬼模样,往日潇洒、大方的鲁副部长太太竟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咎由自取。
鲁先生病重,周家祠堂闹鬼的谣言便传开了,加上小春秀绘声绘色、加盐加醋地乱道:“哎呀,回煞那天晚上,月光半明半暗,阴风惨惨,九头鸟在后花园那棵紫荆树上呜呜地叫了一夜,地上还滴牠的一滩血?…这九头鸟怕是鲁老头子的魂变的喎…我家那个全靠前世积德,福大命大,阎王老爷的天罗地网已经把他罩倒起啰…”这祠堂快成凶宅了。一天,几位邻居太太去李太太屋里闲坐,叽叽咕咕又说起这腌臜事来。待她们走后李先生一脸愠怒道:“甚么九头鸟!我们在后院子没听见,她在前院子就听见啦?人死如灯灭,何来的鬼魅!以后家里不许说这蠢事。”老先生始终是受过正统儒家思想和西方合理主义思想浸染的,从不言鬼神、怪异。他对宗教漠然,但是宽容,对旧礼教只取其合理并一切从简。每到祭祀祖宗,他也只在心中默祷,淡然处之,任由么哥母亲去张罗。他对孝的看法大致是“明事理,尽人事,有出息便是孝,反对愚孝,不讲形式,并以此教育孩子。”慢慢地,闹鬼的事也淡了下去。
鲁俊贤参加志愿军,还没跨过鸭绿江便被部队甄别,留在国内搞后勤,几个月后便复员回巴城。后来他被分配到医药公司当职员。共产党怎么会让一个国民党将军的养子混进部队?不管多么积极,多么坚决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都没有用,永远不被信任、永远受怀疑。他寒心他的养父母,反动家庭背景毁了他的锦绣前程。他再没回过周家祠堂,鲁先生病危他没去看过,鲁太太穷得没办法、妹妹吃不上饭他没理会过。
初冬阴湿的雾气笼罩巴城,周家祠堂更是死气沉沉。一天上午,突然人们敲锣打鼓涌进了小春秀家,市里的、区里的、街道上的,一泼又一泼,好不热闹,原来小春秀生了个双胞胎,是两个男孩,一下子成了英雄妈妈,市、区政府立刻派人前来慰问,贴上大红喜报,还送棉衣、送食品…“农村需要人种田,工厂需要人开机器,”“人是最重要的生产力,”“人是世间上最可宝贵的财富,”“只要有了人,便可以干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来,”鼓励生育是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它来自苏联的成功经验、也符合中国人多子多福、儿孙满堂的传统,历代帝王一样讲繁殖生息的,大概是不错的吧。若然小春秀一胎生三个便比得上那位苏联的英雄妈妈了,还可以上北京见毛主席呢。区委书记专门为孩子取了两个时髦的名字:张抗美、张援朝。
小春秀刚坐完月子便获准加入中国共产党,荣升为三元坊居民段治安保卫委员会主任委员。
周家祠堂不再是凶宅了,人丁兴旺、生机勃勃。女人们争相逗弄这挛生兄弟,这个抱来,那个抱去…“啊,这两个崽儿的眼睛真漂亮,好有神。”“鼻子好看些,象他妈妈。啊,长牙啰,喔哟,两颗狗牙瓣…”小春秀娇嗔道:“嗯,还是下头夹起的两个小茶壶最好看,横看竖看都舒服,嘻、嘻、嘻…”日月荏苒,真是只愁养不愁长,好快便听见这两兄弟唧唧哝哝…好快便看见两个小子在院子里的的笃笃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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