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太太经疯人院、戒烟所,最后送进了老残院。松松三兄妹就靠亲戚们接济,今天去舅舅家住一晚,明天去姨妈家吃一餐,直到平平十六岁去地质队工作才算安稳下来。平平高大英俊,满头卷发,一双明亮褐色的大眼睛,像母亲。他极懂事,自小就不四处转,一个人呆在家里做功课,现在工作了,便在地质队吃饭,余下的钱全部拿回家来养弟弟松松,妹妹栀栀,决不乱花一个的,一有空就带两个小的去老残院看母亲,总想有一天将母亲接回家来。
松松爱读诗歌,从古诗到自由诗都喜欢,一有空便拿起胡适、徐志摩、冰心、臧克家的诗篇慢慢啃,再么就吹笛子,吹得几首民歌、曲子也有板有眼的,“牧羊姑娘”啦﹑、金蛇狂舞”啦。在班上,他自然成为兴邦、世祯、么哥甚至昭斌的头子。那时的学生年龄差距很大,十三、四岁的孩子才读二年级的很普遍,有的是因为贫穷读不起,有的是因为战乱耽误的。学校里也没有甚么设施供学生运动、娱乐。孩子们凑在一块就踢小皮球、藏猫、打游击,要么就单起条腿斗鸡,或者就扛在肩头上斗马…
班上可闹热啦。课间,张兴华及喽啰二顺子、小冬狗将教室门牙开,把畚箕、笤帚架在门头上,躲在后排笑,上课铃响了,图画老师石丹青女士正捧住一盒彩色粉笔进来,一推门,垃圾、畚箕、笤帚唏哩哗啦砸在她头上…可怜,娇小的石老师满身污秽,摔下粉笔,哭去找校长…这张兴华乳名大腊生,住在三元坊南街口,他家是城市贫民,十三岁才读书,班上数他最大,他也是班上的大王,因为谁都打不过他。这个大孩子喜欢欺负小同学,常常将小的们逼到墙角挨个讲出自己喜欢班上哪位女同学,不讲就揍,那时的人很封建,还受到“男女授受不亲”所约束,孩子们都分男女界限,真臊得无地自容。他爱对小的们讲荤故事:“我家隔壁那婆娘在屋头生娃娃,我在板壁上戳了个洞…喔哟,那屄挓得好大…嘻、嘻,初初我还以为娃儿是从屁眼里头痾出来的勒。”
一天下午,松松、棒子、世祯、么哥一同上学。他们走到教室前,见大腊生和几个孩子站在门口,大腊生道:“穆松松,来不来斗马马?”松松元来就看不惯大腊生的霸王像,爱理不理地道:“不来。”大腊生道:“没得种,不敢来。”几个孩子堵在门口不让进。棒子火了,道:“怕你不是?来,么哥,我扛你打。”大腊生笑道:“你两个矮崽想来打?要得。”他顺手拉出昭斌来,指住么哥的鼻子道:“二哈,我扛你,你一把扯这龟儿子下来。”大腊生扛起昭斌,棒子扛起么哥便院子里打将起来,两个小个子斗大个子,差了一大截。棒子小小年纪力气可不小,个子矮站得稳,么哥也灵活,侧起身子进攻,斗了半天昭斌也占不到上风。正打得难分难解,棒子用左手抱住么哥,右手伸进大腊生的胯下,使一个绊子,只听“咕隆咚”一声,大腊生、二哈重重地栽倒在石板地上,仰面朝天,狼狈不堪,围观的孩子们一阵阵哄笑,大腊生脸面丢尽。松松笑道:“我以为好凶,原来是刨花啊。”大腊生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看了松松一眼,这时上课铃也响了。棒子、大头、么哥拍屁股、跺脚,趾高气扬地走进教室。从此,孩子们就分成了两群。
也不知由哪一天起,班上时兴画小动画片子。孩子们在一页页教科书边角上连续画出各种姿势的小人人,翻动书页,那些小人人便动起来、打起来,宛如十六个画格的片子用二十四个画格的机器放映,当然数松松画得最好,他画的“黄继光堵机枪”、“孙悟空大闹天宫”精彩极了。下课时,同学围得密密层层地争看他放“电影”,松松还学哒哒的枪声,叮当的打斗声,加上对白,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一天课间,么哥趴在桌上画他的“火焰山”,正聚精会神地画孙悟空斗铁扇公主,大腊生走过来一把将书抢走举得高高地翻看,然后又丢给小冬狗陶昌鑫、二顺子田永吉…十几个孩子围哈哈大笑。么哥人小抢不回来,急了,一把抓住大腊生要书,大腊生回手一推,么哥摔出去多远。大腊生道:“李元愚,你蹦啥子?若果当年你家住在乡下,恐怕耗子都不得个活的。共产党不枪毙你老汉,是拿你老汉来配盘子的,你给老子搞清楚点!”么哥只想要书,不顾一切向大腊生冲去,哪里是对手?被大腊按在地上揍。这时松松、棒子、大头回到教室,见状立即冲上去和大腊生一伙打起来,拳来脚往乱成一团。大腊生人多势众,么哥、松松、棒子、大头被打得鼻青脸肿,直到教导主任前来阻止,全部带去校长室受训斥,校长各打五十大板,臭骂一通,不了了之。
放学回家,几个斗败的孩子经过大腊生家门口,大腊生一伙站在街边发出胜利的欢呼。二顺子作状从后面揪住小冬狗的后领子,大腊生学审判长的腔调:“穆匪新舍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将穆匪新舍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穆新舍正是松松的父亲。其它几个孩子便么喝,“来看啰,敲砂罐啰注。”还呜呜地学起开路的警报声…松松气得七窍生烟。棒子、么哥还想打,被松松止住了,四个小子低起头,蔫巴巴地回周家祠堂。
注:敲砂罐,方言,即枪毙,打头部。
么哥将头发拉下来盖住伤口,回到家里,母亲见他脸上青肿,衣服上血迹斑斑便喝问怎么弄的,么哥只回说跌了一跤,摔的,她外婆在一旁看不说话。晚上么哥闷闷地做完功课早早睡去,外婆走到么哥床前弯下腰轻声道:“挨人揍啦,吃苦头啦,想瞒得过我?疼吗?宝宝,吃亏不要紧,只有功课要紧,胸无点墨,将来怎么做事?靠你娘老子?靠你哥哥姐姐?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依人全是假,跌倒自己爬,你要贴贴牢牢记在心!自己身上事何必要人催?不要顽皮啦,用心读书,听见吗?”么哥点点头。
一九五五年么哥考进第十七中学,那是巴城设施最好的一间中学,是按俄罗斯风格来盖的,四层楼房,红墙绿瓦,好不气派,和大腊生、松松、棒子、大头又分在一班。昭斌留级,依然读达志小学,和廷柱、芳妤同班。那天中午,五个孩子一道回家,只有昭斌垂头丧气地跟走,刚进后院,便听见陈军需在唱京戏,“一马离了西凉界,”见昭斌进来便停下来问道:“怎么样?”昭斌怯声道:“没,没考上,学校愿收我,当留级…”陈先生指昭斌突然冒出一句昆腔道白,“墨者,黑也。”摇摇头继续唱他的《寒?》,“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终于唱不下去,长叹一声,拖脚步,再不是踱方步回家去了。玩世不恭的陈先生到底透出了一丝辛酸。哪家父母不望子成龙?他只有这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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