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县长现在是卫生局的干部了,一身灰布制服,跨一个黄背包,挺神气。他中等身裁,一脸严肃,从不与院子里的人打招呼,跟自己的子女说话也板脸,还将他的川北老腔拐一拐,卷起舌头,拉长来说,带点北方味,“这个、这个问题儿嘛…咱们、咱们研究研究…”显示出干部身份。他青年时代喜欢普罗文学,热切地探索解救人间苦难的真理。抗战初期曾在云南宝山筹建军用机场,其后从政,在大土县当县长时和盘云区游击队拉上了关系,开始接受马列主义教育,很快成为共产主义战士,做了共产党的内应,要为“英特纳雄奈尔”奋斗终身。临解放时,他成功策动大土县驻军起义,立了功,获得嘉奖。随后被委任为卫生局副局长,该是不小的干部了。
东厢房楼上几套房子都是朱太太的,赵家便是朱太太的房客,住在楼上南屋。赵太太姓撒,是云南的回民,抗日战争时被赵先生看上了,结为夫妻。她有一张娇美的脸,举止文雅,对人态度也随和,乡音未改,“格是、格是”地轻声说话。夫妻恩爱,婚后便密密地生孩子,八、九年光景就生下五男一女,最小的儿子刚两个月。她每天便只在家带孩子,看老大世祯做功课,高兴的时候会牵孩子们围个圆圈唱起她的云南小调。
从一九五零年底开始的镇压反革命运动,惩治反革命,大开杀戒,一直干到五三年都没罢手。五二年初,将近农历年的时候赵先生几天没回家。
年三十晚上,么哥家依老家的习惯准备祭祖宗、吃团年饭,七、八点钟了还没弄停当。么哥在院子里滚了一会铁环,打了一阵陀螺,看别家的孩子都回去吃年饭,自己也没劲了,又冷又饿,便回家看看。他父亲在灯下用放大镜费力地查俄文字典,不时往手上呵口热气暖一暖冻僵的指头。母亲戴上眼镜在一张张红纸条上写下显考李老太君、显妣李老太夫人、显妣李夫人…预备给祖宗烧冥镪。元慧在用冥纸折元宝,已经满满地堆了几簸箕,一见么哥进来便道:“过来,帮我折,我折了一个下午,手好酸痛。”么哥道:“不,我饿死了,我要吃东西。”便往厨房去。只见他外婆跪在板凳上切菜、配菜,她已经忙了几天了,年二十九就熬了一夜,那双小脚肿得站不住,只好跪做。按老家的习惯一定要做十香菜,这素菜一做几十斤,要吃上个把月的。有雪里蕻、黄豆芽、千张皮、胡萝卜、木耳、黄花…十几种菜,得细细地拣,细细地洗,细细地切,分开炮制,最后用素油炒做一道,只这味菜就够她累的了。么哥走到他外婆跟前道:“外婆,我饿了,别家早都吃饭了。”外婆道:“早啦,孩子,还没上供呢,祖宗没吃你就能吃啦?贵人吃饭二三更,小人吃饭不点灯。去、去、去,帮你姐姐折元宝去。”么哥赖不走,他外婆没办法,拎起块草绳拴住的盐给他,“汤里没放盐,去锅里涮两涮。”回过头朝他笑笑,“过来,砧板馋,”塞片咸肉到么哥嘴里,“滚罢。”
待到摆好供品才焚香烛,烧冥纸、寒衣…外婆、李太太絮絮叨叨地祈祷亡灵,祈求家人平安。上完供,元刚、元慧、元愚给去世的爷爷、奶奶、娘、外公磕头,再给外婆、父母磕头方才开始吃年饭。么哥正跪在地上,外婆朝他笑笑,“噢,祖宗保佑你聪明、伶俐。”李先生看了么哥一眼淡淡地补一句,“不是甚么聪明不聪明,是有用无用。”吃罢团年饭,已经好晚了,外面的爆竹声震天价响。
小春秀坐在后院石鼓上一边嗑爪子一边同邻居闲聊,津津有味地看孩子们放鞭炮、摔硫磺弹、打陀螺、舞刀弄剑…围个圈儿耍,一会来“老鹰叼小鸡”,一会又是“我们要请一个人”,新歌唱完来老调,“大姐粉粉白、二姐桃花色、三姐逗人爱…”“扯么妹,我的妻,你妈打你我不管…”“…一出门来狗汪汪呃,啷格里啷,格里格啷当。”走街串巷的小贩不放过挣钱的机会,一会花生,一会瓜子吆喝个不停…“炒米糖开水!”孩子们齐声喊道,“老板娘歪嘴!”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来。硝烟、闪光、歌声、笑声混成的辞岁欢乐把这古老的庭院胀得满满的。小春秀不理天寒地冻,直到夜深了也不回家,说是心烧得很,睡不,不如陪孩子们一起守岁。她丈夫张有元则坐在大门口的石鼓上不停地抽烟,不去跟那些汉子们赌钱,来两把七添八拿九端锅。将近一点钟,十几个便衣公安端枪押赵先生回来,呯呯呯捶开赵家的门进去搜查,大头和弟弟、妹妹被赶到院子里吓得直哭,小春秀便搂哄。搜了一阵,便衣们拿走了一大包东西撤离了。
院子里一下子站满了邻居,大家都没睡,议论纷纷,么哥外婆也出来瞧个究竟。人们七嘴八舌地猜赵先生犯了甚么事,有人说是匪特,有人说是贪污…只有小春秀悠闲地嗑瓜子,这里张张,那里望望。陈太太捧起个茶壶,用他的湖南话战战兢兢地道:“喔唷,我说怪嘛,几天都冇见到赵先生嗒。喔事要拣今天勒,年都过不成嗒。阎王老爷三十晚上勾魂叫急拿,个个共产党三十晚上抓人也叫做急拿啰…个喔事得了嘛,一群牙子、一个妹子…”这妇人虽然其貌不扬却决非易与之辈,年轻的时候在上海一副外乡阔太太打扮,珠光宝气。有一天,坐黄包车上街兜风,“叭布…叮当…”一路震响,却被几个阿飞连人带车堵在弄堂里抢,陈太太从容不迫下车来,操起她的湘沪腔,“希奇么子啰,“大世界”多来西,五只铜板买来,笑话!”随手将戒指、项链、耳环统统扯下来使劲摔在地上,几个小流氓以为是假货,走了,陈太太施施然拾起首饰赶回家…陈军需戴顶黑紫羔帽子,紫羔袍子外罩件藏青哔叽长衫,慢条斯理地道:“哦,不是这样说,是抓不是杀,有道是冥冥之中有主宰啰,该背时就躲不脱,世上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不过这缧绁之苦就断不能免喽。”文绉绉地来上一段,话中却隐隐地含幸灾乐祸。他儿子昭斌着身新棉袍还怕冷,裆里夹了个烘笼,站在人堆边上竖起耳朵听。俊贤抱手,没好气,老嘎嘎地说:“哼,三十夜的公鸡,是浪多喽注。”这湖北小伙子出去做事才没几天,斩川味圆子就如此溜刷。
夜深了,只有零星的爆竹声哔剥在响。大门外,渔鼓、简板声近了、远了,哦,疯道士今晚一定喝醉了…么哥回到屋里,他外婆一把将他拽过去道:“小少爷,以后陶阿姨带你出去玩你别去,她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她目灼灼似贼,外婆七十几年来甚么把戏没见过?一眼就能把她看个对过穿,不会错的,听见吗?”么哥点点头,却觉得莫名其妙。么哥母亲过来关会道:“赵家有事,你不许在这院子裹放炮仗,要玩拿到外头去,啊?”
后来在一次宣判大会上才知道赵先生是反革命罪犯,审判长宣布,“判处反革命犯赵匪延年无期徒刑,强制劳动,以观后效…”赵太太在会场上闻判,脸无人色,长叹一声,“兔死狗烹,这便是革命的下场了?”还算好,夫妻尚有团圆的一天吧。原来那支自己竖杆子的盘云区游击队有许多说不清楚的地方,并不被视为红军的、并不被当作共产党的,还想尝鼎一脔?毛泽东的江山,休想!没
注:浪,方言,即这样,是浪多喽即是这样多喽。
被当匪剿便属万幸,清洗只是早晚、轻重罢了。赵先生在伪县长任上为防止学生上街闹事曾经抓过几个进步学生,现在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以反革命罪论处了,幸得解放前夕策反国民党军队有功才保住条性命。巴蜀能活下来的几个国民党县太爷,他也算一个吧。
赵家的财产充公了,一家的生活担子便落在赵太太一个人身上,一窝小孩子怎么活?幸好她在云南念过师范,被一间小学聘用当幼儿园老师,生活才多少有点落,只是工资微薄难于维持,最困扰她的问题当然是六个小孩子,特别是只有两个月大的世祥,离不得人的,如何奶孩子?怎么上班?赵太太家没有亲戚在巴城,又请不起人带孩子,没计奈何,唯有咬牙将世祥送人。她像一般旧家庭主妇那样贤淑、温良、端庄,任谁也想不到她是抗日勇士,当年在台儿庄战场上能不顾日本人炮火从死人堆里抢救伤员,在她心里,以性命报效国家只是尽一个中国女子的本份罢了,她正是著名的六十军“南蛮女兵”、国民党陆军中尉撒腾娜,四二年婚后才离开军队的。夜深沉,孩子们横七竖八睡得烂熟,她抱世祥独自坐在灯下,阵阵心酸往上涌,“长清(赵先生号),我得把世祥送人了,没得办法,我们的一块肉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唉,这半辈子遭的甚么罪啊…国难当头,南京沦陷那天我走出校门去参加战地服务团,几千学生争夺六十个名额,哦,是的,三七年底我才十五岁…坐车、行军三个月才到台儿庄,演戏、宣传、学做护士救伤员…四年后我从长沙回昆明招兵才见到你,唉,十年啦,为抗战、为革命你却成了反革命、牢犯…我的命里到底惹了谁?”“…日本人的炸弹、炮火、毒气,中国士兵像割韭菜那样倒下去…国民党军人是够格的汉子,可中国人的命不值钱…哦,那个伤兵的血弄得我一背都是,腿炸碎了,要锯,没有麻药,硬给他锯下来,我的天哪!疼得他揪住我浑身打抖,妈妈、娘娘地乱叫…他姓哪样?格是姓袁?不,不是,晓不得啰,是同乡,不会错。哦,那些伤兵,那些伤口让芥子气弄得流血不止、淌浓,全烂掉了,生好多蛆,我只好跪在地上一条一条挑出来…”“我打摆子了,发冷、发烧,骨瘦如柴,支都支不起,身上长好多虱子…战事危急,看守日本俘虏的士兵都顶上去了,要我去守住,十六岁的丫头一个人面对几十个鬼子,我抓枪的手发抖,嘴里不停地用现学的日本话叫喊,不许动,我开枪…天哪,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哦,还记得六十军军歌,那是猛士之歌,也是烈士的挽歌,我为多少弥留中的战士唱过,为他们阖上眼皮…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云南是六十军的故乡,六十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唉,还有甚么用?我们都成匪类啰。”“妈,你哭?”大头惊醒了,跑出来迷迷糊糊扑进母亲怀里。“孩子,乖,睡吧。中国人的命不值钱…”“妈,啥子?”
幼儿园开学前一天黄昏,一位老太太来到赵家,赵太太含泪水双手发抖将襁褓中的世祥交给了她,再塞上一点钱,随手便将门扣上,抱住余下的五个孩子哭成一团。她心如刀绞却不想让人知道,憋紧气,泪如涌泉默默饮泣,只有透不过气时五脏六腑里的郁结才挤出一声呜咽…
第二天清早赵太太便锁上家门,先送世祯上学自己再去上班,锁在家中的孩子便交给六岁大的二儿子世礼照看。小萝卜头照顾小萝卜头会是甚么光景?大哭小叫、屎尿弄得一屋子便是经常的事了。
一天,世祯和松松、么哥一道回家,这个腼腆的孩子突然道:“这回好啰,我们都是匪家的人啰,你家是穆匪、他家是李匪、我家是赵匪,匪成一堆啰。”从此,几个孩子私下的戏称便成了穆匪、李匪、赵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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